7
冬天的下午,天色暗得早。六点不到,窗外便已经灰暗模糊一片。
火发了,娘骂了,茶杯也摔了,那个发言材料仍然一动不动地搁在桌子上,一个字也没碰到。而眼下迫切需要应对的难题,是海北检察长的选举,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距离明天下午的投票,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小时左右了。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看来不下重药不行了。既然人家举着剑逼上来,不决个胜负高下怎么办?唔?”廖志国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杯子里新泡的茶水也淡成几近无色。
听着廖志国如此恶狠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从牙缝里挤出来,黄一平心里忧惧交加,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对策。他知道,廖志国不是一个善于忍耐之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不是他的风格。这一方面乃性格使然,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是也。另一方面,从政二十余载,他从乡里的农技员做起,几乎做遍了乡、县、市三级所有负责官员,其中多数时间做的是党政主官,且一路基本上都是顺风顺水。如此官路历程,畅早已养成其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习惯。因此,偶遇于树奎这样公开挑衅的突发事件,无疑让他感受到奇耻大辱,其震惊、愤怒自在情理之中。当然,依其个性及正常思维习惯,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于树奎,重拳还击、甚至加倍打压定是其当下最本能的反应。
可是,黄一平明白,此时于树奎越是主动公开挑衅,廖志国越是不能马上仓促应战,更不宜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以牙还牙,否则,一定会上了反对派的圈套,坏了自己的大事。如何才能既巧妙控制海北局势,又化解掉廖志国炽热的火气,成为摆在黄一平眼前的最大难题。试想,为领导排忧解难分担重负,不正是一个秘书的职责所系么?
“一平啊,你半天没开口了,有什么好的想法?”看着黄一平老是深思不语,廖志国终于忍耐不住了。
“还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不过,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事情看似一件无比糟糕的坏事,可如果处理得当或巧加利用,能否尽量减少其负面效应,或者干脆转化成一件好事呢?”黄一平尽量平缓语气,边说边试探廖志国的反应。
“哦?仔细说说。”廖志国阴沉的脸色,果然有所缓和,这让黄一平始终高悬着的心,稍许有所下放。
“既然于树奎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那么,这次的代表提名一定不是突发其想的偶然事件,也不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如果这件事确是经过一群人精心策划过,那也一定不会是就事论事,单纯换掉一个检察长这么简单。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激怒对手?让对手难堪?显示自己的力量?”黄一平的发问,一方面有进一步试探廖志国反应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自我理顺思路、寻找答案。
“唔?这个问题我也正在思考。”廖志国的眉头上的小核桃松了下来,脸色也渐渐裉去潮红。
“我感觉,如果按照轻重顺序排列的话,于树奎他们的行为,显示力量的可能或比重最小,让对手难堪和激怒对手应该是主要目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一位狡猾的猎手,只有让猎物跑起来、飞起来了,他的枪口才有了准确目标。”黄一平进一步分析道。
“对!你的这个说法,正好印证了我刚才的想法,说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看到我采取了一系列收缩策略,反而感觉有点无从下手了。现在来这么一手,无非是要我有所动作,并且动中出错授人以柄。可是,这个事情总不能眼睁睁让他们闹腾,我们这边完全无作为呀。看来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大概会有几种发展趋向,采取何种办法对我们最为有利。”廖志国思路理顺了,竟然有些兴奋起来。
说来也许有些令人不可思议,像廖志国这样堂堂一位市委书记,别看平时整天前护后拥煞是风光,可实际上真正能够说上几句知心话者极少,尤其是遇到此类麻烦、尴尬之事,对手又是自己的下属,往往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同床共枕的老婆、情人都不好说,更别说那些普通的同僚部属了。个中原因,不光有政治上的谨慎考量,个人脸面也无法回避。唯有黄一平这种整日厮守的秘书,熟悉情况,彼此了解,口风也紧,倒还能关起门来共商机密、同谋对策。由此可知,好多领导与秘书之间的关系,表面看是上下级、主与仆,其实情同亲人乃至兄弟、父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事情明摆在面前,回避肯定是是不行了。可是,供廖志国与黄一平商量、选择的方案,委实并不太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此这般一番分析,所选之路无非两条:一是采取坚决措施,制止于树奎的犯上行为;二是暂时退守,放任其得逞容后再作计议。
“如果采取坚决措施,能够制止住的可能性有多大?”廖志国的问题,实际上反映其心里没数,或者说并不十分自信。这对一位市委书记来说,无疑有点悲哀。
“六七成吧。”黄一平嘴上这样说,是考虑到廖书记的面子。他内心里的估算,其实连四成把握也没有,因为他知道,于树奎这次在检察长选举问题上做文章,不是以县委的名义,更不是以个人名义,而是借用了县人民大代表大会这个平台,以代表合法提名的面目出现。如此一来,不要说市委书记个人,就是堂堂一级阳城市委,也不便过度出面干预,更不得强行阻拦制止,否则,既违反了国家的法律,也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何况,以于树奎一向张扬、强硬的个性,背后有高人指点,省里又有硬朗后台,在海北那一亩三分地上谁能奈得他何?
廖志国陷入沉默。
“我觉得,即使把握再大,强行制止也未必是最佳方案。因为那样一来,势必会让于树奎在法理上占得先机,容易让他们抓住口实与把柄,为以后的攻击提供了武器。长远看来,弊大于利。”黄一平道。他生怕自己那个六七成的猜测,会给廖书记带来误判。
“是啊,这也是我感觉最为难的地方。我是阳城市人大主任,岂能带头干扰人民代表行使权利?再说,省委梁副书记也曾经多次强调,在当前这种特殊时期,一定不要轻易激化矛盾、搞僵局面,一切都要服从服务于稳定、和谐这个大局。对我们来说,更大的政治与大局,是一年后党代会的顺利选举哪!”廖志国点头道。
事实上,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虽然他们二人都没有提及,却也需要慎重考虑——眼下,阳城的政局气候并不稳定,社会舆论对廖志国也不十分有利。其中原因,主要是此前很长一段时期,阳城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关系不睦,尤其洪大光与丁松矛盾更深,党政主官很难形成政治权威。近几年,洪大光一心等待升迁,刻意放任管理做和事佬,中途又生病休息大半年,从上到下渐渐酿成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格局。廖志国前边虽然做过三四年市长,现在接任书记也已半年,可对全市政局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掌控。如此,要想在这件事上一举拿下于树奎,也绝不是一般难度,或曰成功可能极小。
“现在看来,只能让于树奎他们的阴谋暂时得逞了。唉!”廖志国叹息。
“那我们也不能无所作为!”黄一平态度坚定。这种坚定,既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是向廖志国表明决心和态度。时下,他生怕一言不慎,会让廖书记误解自己胆小怕事、立场不稳。作为秘书,越是领导处境困难,越要不失时机宣示忠诚。
确实,对待海北检察长选举这件事,不论背景多复杂,难度多大,都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否则,一个于树奎成功了,会让整个反对派阵营看到希望,也许就有无数个张树奎、李树奎跳出来,形成可怕的裂变效应。而且,于树奎的成功,不仅会对廖氏阵营构成强大压力,而且还会大量吸附中间力量,将一批观望者拉拢过去,同时也会在广大普通干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如此,则会从根本上威胁到廖志国本就脆弱的威望,尤其给一年后的市委党代会带来冲击。
“是否可以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更好,实在不能解决的话,也可以最大限度弱化其不良作用。唔?”廖志国如此发问,显然已经有了不错的主意。但是,在黄一平发表意见之前,他不会先说出这个主意,换言之,他的主意需要通过黄一平之口来表述,似乎如此才更加生动有趣。这种游戏,两人玩了四五年,彼此已经相当谙熟、默契了。
“现在,既然事情阻挡不住了,不如顺其自然任其得逞。不过,表面看他是占了上风,实质上却将自己置于了一个不利的境地,甚至可能是绝境。这次,他暗中是在和廖书记您较劲,可明里对抗的却是整个市委,假如引导得好,多数常委不会支持于树奎的犯上。还有,苗长林、贾大雄不是于树奎的后台吗?那好,就让他们二人出面劝阻,若是工作做不下来,至少让他们跌了架子、失了面子。再说,那个许海卫是朱玉的亲戚,于树奎此举肯定会得罪他。别看朱玉平时老好人一个,可这件事不会不上心、较真。凭借他在政法口上的影响,会有一帮死党为其大鸣不平。他于树奎选择这个突破口进攻,咱们也以此作突破口反攻。当然啦,同于树奎的较量,注定将是一场持久的恶战,毕竟他也不是单枪匹马哪。”黄一平顺着廖志国刚才的话,一口气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这个办法貌似折衷,其实却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虚实结合、动静相宜,有所为有所不为。制止是表明态度,转移、分解矛盾;让其得逞意在麻痹对手,寻求有利时机和更加广阔的进攻空间。你大学读的是历史,当年的司马懿和唐太宗李世民,不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么?唔?”廖志国早已脱掉外衣,额头上依然热汗密布。显然,他这时已经有些兴奋过度了。
8
“通知在家的所有常委,一个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海北选举问题。”廖志国吩咐黄一平。
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半,廖志国干脆让黄一平找来两盒方便面,在办公室简单应付一下。此前,两人已经就常委会上局面的掌控,进行了细致谋划。
等待泡面的功夫,廖志国习惯性地围着大班台绕圈子,不时双手搓动,间或大喝一声:“好!”
转了一会儿,廖志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黄一平在近前坐定,说:“来来,一平,我和你有话要说。”
黄一平心里一紧,赶紧在廖书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其实,他已经预想到书记要说什么了。
果然,廖志国颇为动情地说:“一平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上生活上对我帮助很大。本来呢,我也已经和你说过,准备放你到阳西当区长,让你在更大范围内得到锻炼和提高。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书记位置坐的时间不长,苗长林他们对我坐这把椅子也不服气。更为关键的是,眼下离下届党代会仅有一年时间,阳城政局很不稳定哪!你虽然只是一个副秘书长,可对我而言作用却非常大。以前在市长位置上,我的主要任务是做事,周围不缺好帮手。现在哩,做了这个书记,重心就转移到了管人用人,没有你这样得心应手的帮手,还真是不行!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再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等到党代会顺利开过,一切都稳定下来了,你再下去。我现在也不轻易许你什么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下去的位置也许会更好,比如于树奎这个位置一旦空出来了——,唔?”
黄一平没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犹豫,马上表态道:“廖书记,我听您的安排。眼前这种关键时刻,哪怕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国重重拍了拍黄一平的肩膀,盯着他注视良久,直至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事实上,黄一平非常看重那个区长位置。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内心难免五味杂陈。
阳西区长是省里下派的厅级后备干部,目前正在中央党校进修,三个月后回来将到团省委任副书记。关于黄一平到阳西任区长的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初步议定。为此,机关里已经有人私下戏称他黄区长了,阳西区委书记甚至频繁打电话催他早点进入情况。
算起来,黄一平进入秘书秘书行业也有十三四年了,前后跟过魏副市长、冯开岭、廖志国三位领导。记得最初跟的魏副市长,是从北京下来挂职的干部,属于临时性质。在他身边,既不必介入任何权力争斗,也无需提心吊胆,感觉特别轻松、自由。当然,用现在的眼光看,作为一个年轻秘书,跟了一个没有实权与前途的领导,应该是一件极为窝囊、甚至悲哀的事情,丝毫也找不到如今神气活现的感觉,难怪当时很多同仁的眼神那样奇怪。后来跟的冯开岭,从副市长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有潜力有追求的希望之星,对他这个秘书也相当信任、满意,彼此心理上有了默契,乃至渐渐有种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冯开岭个人欲望太过强烈,性格又偏内向,心机甚重,不怎么关心手下人的前途。尤其是经历过那场顶包替罪与下放党校风波之后,黄一平忽然觉得两人相隔其实很远,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一只棋子、一张牌。
应该说,自从四年前有幸得到廖志国的赏识,从流放之地党校后勤处回到市府,他的仕途官运才开始真正走顺。
廖志国与冯开岭之类的领导,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刚开始,他在与黄一平几乎不相识的情况下,将后者从党校召回市府,点名做了贴身秘书,解决了职级,解除了处分,还把汪若虹从医院调到卫生局机关。他的这种行事风格,不完全是一个领导,而是有点像朋友,意在同你交心,彻底放心、信任你,把一切都交给你。从他身上,你一下就能找到兄长的感觉。这期间,黄一平从副处级调研员到市府办公室副主任,再到目前的正处职市委副秘书长,仅仅四年就从跨了好几个台阶,这在阳城官场已然奇迹。况且,这几次提拔,廖志国皆是事先不作许诺,甚至未露半点风声,事后也没有太多表示,更不需要黄一平领情与感恩。包括这次准备让他到阳西任区长,廖志国也是在运作得七不离八之后,才告之于他。如此知遇之恩,又附以这样清淡的表达方式,令黄一平内心感佩不已。
本来,黄一平不是个官瘾很重的人,身上多少还有些书生气。可是,在官场浸润十几年,既然身在其中了,价值取向渐渐也发生了变化,正所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
想当初,还在阳城第五中学做老师时,学校只是一个科级单位,校长、书记下边有教务主任、后勤科长,再下边还有语文、数学之类的教学组长。按照级别推算,校长、书记勉强还算个九品十品官员,主任、科长就只能算是个科员,已然不在品级范围。那些组长,就更加不算个什么正式官衔了。可是,行走在校园里,无论遇到什么长,你不叫人家一声职务,那脸色就不好看。后来到了市府机关,这种状况就更加微妙。同样是秘书,有办事员级、科员级、科级、处级,外边的人不知者不为过,内部同事就得特别小心,科级称科长、处级喊处长,绝对不能弄混淆。有个部队转业干部,习惯了军队内部按照实际职务称呼,处长就是处长,副处长就是副处长,结果市府恰好有一位副市长姓伏,他就老是称其伏副市长,别人听了硌耳,当事者更是不舒服,就像这个副职需要特别强调一样。不久,有一个下基层锻炼名额,市长办公会上,伏副市长很委婉地表示,军队干部不怕吃苦,最能发扬优良作风,便提名让该转业干部下去。锻炼期满后,此人调到郊区政协,再也没能回到市府机关。由此可见,职务级别这些东西,在机关是何等敏感、何等重要,中国人又是何等看重!
转眼间,黄一平眼看已年过不惑,周围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在某个位置安稳下来,而自己却仍然在机关里漂着,终归不算一回事儿。过去做个秘书,虽然也神气活现威风八面,可那都是借着领导的官职权威,毕竟还是沾了别人的光。期间,副处级调研员也好,市府办副主任也罢,不管背后如何受领导器重,帮领导写了多少精彩的讲话、报告,甚至有的还刊登在中央、省级报刊,终究还是拎皮包、捧茶杯的角色。当然,目前这个市委副秘书长职位,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不光是官至正处职,可以同市领导一起在小食堂用餐,能够对各部委办局的头头脑脑指手画脚,而且能够以市领导的名义,过问下边任何一个部门、地区、行业的事务,打听或参与一些敏感、机密的事项。总之,官职高了,感受权力的广度、深度、厚度确实也不一样了。如此,做不做那个区长,对黄一平来说,其意义便大为不同。
当然,面对目前这种情况,对于是否马上下到阳西区去,即使廖志国不主动提出,黄一平本人也会重新审视与考虑。毕竟,他在廖志国身边这么些年,彼此感情已非一般,危难之际顾自撒手而去,不是他的性格。况且,他是廖志国的秘书,属于廖氏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如果背倚的大树不牢固,他这棵荫下小草还能呆得住、站得稳吗?
可是,从内心深处讲,他对于这个即将到手的区长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在机关呆这么久,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容易,尤其像他这样的秘书,很难直接下到基层担任正职,何况主管一个地区。同时,他也有种无法言表的隐忧,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郎杰克一番话的影响——
一年前,郎杰克决定洗却凡尘,远赴泰、缅两国交界处的深山寺庙修行,临别之际,曾经与黄一平有过彻夜长谈,中心意思是告诫他不要在官场泥潭陷得太深。
“佛讲因果报应,又说四大皆空。这两重意思对你都非常适用。一来哩,种什么得什么,任何作为都会得到一个必然结果,而所有的结果又皆有其原由,是为报应。二来,金钱、物质、官位、权势等等,无论多么辉煌、显耀一时,到头来都将归于虚无。你身在官场,已然身不由己,可是为官之道,类同于尘俗中任何一样职业,必须拿得起放得下,舍得舍得,舍即是得,得即是舍。俗话说见好就收,佛说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即是此意。作为老同学,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悟透。”郎杰克的话充满禅意,却也通俗易懂,令黄一平无限感慨与深省。
可是,此时此境中的黄一平,还有回头与舍得的余地么?
9
晚九时,市委常委会在某种局促、神秘的气氛中准时开始。
由于是紧急会议,人到得并不全。军分区政委出差北京,常务副市长在美国招商,市委秘书长生病在上海住院,十个常委实到七人。黄一平以市委副秘书长的身份,担任会议记录。
“这个常委会的议题呢,一会儿由大雄部长专题介绍。今天主要是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对于这个事情如何处理,也为今后此类问题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我们共产党人一向讲究发扬民主、集思广益嘛。”廖志国表情出奇轻松,开场白也很简洁。
球踢给贾大雄,他就不得不接。可是,介绍海北人代会的这个选举事件,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素来口齿利索、出言严谨的贾大雄,竟然夹杂了好多“啊”“嗯”之类的修饰词,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将事情说明白,而且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细汗。也难怪,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背景又很复杂,要想三言两语介绍清楚事情经过,还要做到不带任何感情偏向、完全客观公正,真是谈何容易。市委书记点名让自己这个组织部长介绍情况,表面看合情合理,实质却又暗藏陷阱甚至杀机,表述稍有不当倾向性就出来了,无形中也就暴露了自己的态度。
贾大雄拼出一身汗,外加每分钟心跳加速十余次,终于将海北选举事件说了个七不离八。其实哩,在此之前,所有常委皆已知道情况,大家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遇到疑难、棘手议题,会议照例会陷于较长时间的沉默,喝水、抽烟的声音便显得特别夸张。
对于大家的沉默,廖志国并不急躁。常委会上的这台戏,题目虽然是于树奎他们拟定,编剧、导演与主演却是廖志国。眼前首先需要调度的,是整个常委会的气氛与调门。
他知道,这个常委会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能真正制止于树奎的行为。于树奎假手检察长选举,表面看像是一次遭遇战,其实却是蓄谋已久的伏击战。按照会前他和黄一平两人分析与商量的结果,既然于树奎跳将出来,不妨将计就计、因势利导,让他暂时得逞,以便暴露得更充分一些。只有现在避其锋芒,大打敌进我退的运动战,才能积蓄力量,等待并创造一举聚歼之时机。当然,必要的过场还是要走,样子还是要做,其目的主要是最大限度争取多数常委,孤立反对派,为下一步还击奠定基础。退一步讲,即使于树奎暂时赢了,只要常委班子里的多数不支持他们,最终的胜者也还是廖志国。
说起来,阳城市委的这个常委班子,眼下的情况着实比较复杂。
十个常委中,除了廖志国、苗长林、贾大雄三人,另外还有七位:
市委副书记、市长秦众,也就是当年曾经与冯开岭竞争过市长的那位。后来,黄一平从其母校、省农业大学意外获悉,秦众曾经抄袭过国外的论文,并将情况报告给了冯开岭,这才以此逼其退出了竞争。等到廖志国当选了阳城市长,秦众顺利接任常务副市长。半年前廖志国任职市委,秦众又继任了市长。这个秦众,学者出身,博士学位,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深得龚书记与关省长的信任,日后必有更大上升空间,谋得省部级高位应该不是难事。因此,他在阳城做官,向来保持谨慎、低调、中立,很少介入你抢我夺的人事纷争。秦众与廖志国搭档四年多,一个偏阳刚,一个偏阴柔,配合得还算默契。不过,这种默契与朋友、知己、真诚之类无关,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考量之后的审慎、客套与礼让,有点类似无感情婚姻的相敬如宾与举案齐眉。
市委政法委书记朱玉,长期在阳城政法机关工作,先后任过市公安局长、中级法院院长,在常委里资格最老,阳城官场上颇有些根基。但是,此人能力、水平不是很高,私心杂念重,爱沾小便宜,也喜欢观察风向,平常做惯了好好先生,是个比较中庸、滑头的干部。按其年龄,一年后正值常委任职的跨界期,市委换届既可留任一届常委,也可到人大、政协赋闲。平时,朱玉与廖志国、“三剑客”关系皆属一般,亲疏并不明显。
宣传部长马艳丽,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曾经做过团县委书记、市妇联主席,一年前刚从外市调来阳城,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女干部。此人工作热情高,积极要求上进,对于所有比自己资历深、职务高的领导,都表现得相当尊重。美中不足之处,是她的政治经验不是很丰富,言谈举止稍显稚嫩。短短几个月接触下来,她对廖志国基本算是言听计从。
纪委书记何长来年龄与马艳丽相当,原是省纪委办公厅副主任。当年梁副书记任职省纪委书记时,何长来曾经做过其秘书。半年前,阳城纪委书记交流到另一市任副书记,刚刚就任市委书记的廖志国,马上向梁副书记提出请求,将何长来要来阳城。这个省里下来的新锐,自然唯廖志国马首是瞻,是常委中的廖氏亲信。
常务副市长和军分区司令,一个是省机关下派的挂职干部,一个刚从省军区调来,皆是短期镀金性质,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谁点儿大听谁。平时,他们虽然不主动表示态度、发表意见,却比较听话、顺从。尤其那个军分区司令,每次在常委会上表态发言,总是习惯说:“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事我服从廖政委!”原来,廖志国兼任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是驻阳城军队系统的一号首长。
前边说过,过去较长一段时期,阳城党政不和闻名全省,招致广泛非议与诟病,也制约了党政主官们的晋升。洪大光主政后期,一心希望进省工作,一时矫枉过正,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糊则糊、得过且过,几乎将常委班子弄成了一盘散沙。其时,常委会讨论事情、尤其是安排重要人事,经常相互讨价还价吵作一团,近乎于坐地分赃——这边政法委提一个处长到下边任政法书记,或者是副县(市)、区长兼公安局长,那边纪委就得同样出一个纪检书记;宣传部这头刚刚提出下派一个常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那头更是预有准备,早就设好了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把戏。万般无奈之下,洪大光一度曾经考虑,干脆将票决制引进到常委会,或者将干部任免拿到全委会上来表决。正因为如此,那时的廖志国才能以一介市长身份,在常委班子里呼风唤雨,做成了很多大事,提拔了不少干部。
等到廖志国做了书记,才发现这种状况其实并不妙——他长期任党政主官,习惯了说一不二,洪大光遗留下来的这种七嘴八舌,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还发现,自己这个市委书记,似乎反不如当市长时说话、办事灵光了。以前做市长,对市府及其下属部门的人事拥有绝对发言权,加上手里又有充足的财、物大权,因而常委们多少都会给他些面子。现在当书记了,需要的是绝对集权,情况就不一样了,忽然间就成了矛盾焦点,似乎站到包括常委在内很多人的对立面。
就任书记半年来,撇开苗长林、贾大雄两个天敌不谈,廖志国也曾努力争取过,希望将多数常委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同心协力、融洽和谐的工作班子。可是,争取的效果并不明显,说到底是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与利益,或者说缺少某种突发外力的刺激。这就像很多国家,原本内部矛盾已然激化,甚至已经到了民族分裂、政府垮台的边缘,可是,忽然有了外敌的入侵,或者遭遇了地震、海啸一类灾难,四分五裂的局面反而马上得到控制,且迅速转化成一致对外、共赴时艰的凝聚力与向心力。
这次海北的选举事件,正是黄一平“坏事转化成好事”一句话,瞬间提醒了廖志国。是呀,何不借于树奎们策划的这件事,好好做一篇转化的文章,将常委里的多数争取过来呢?换言之,如果能够充分利用海北选举事件,尽量争取常委中多数成员的支持,实际上也算是对班子进行了一次极为有效的整合。
10
不知不觉,二十几分钟时间就在沉默中过去了。
沉默的常委们,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懂得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却都一个个正襟危坐,不肯率先表态。
“政法口上的人,又是政法委推荐,老朱你先说说。”廖志国看看沉默得差不多了,就点了朱玉发言。
若是平时,依据朱玉一向滑头的个性,或是说自己还没有考虑好,或是假装出去接中电话,一定会找个借口将此机会推掉。可是今天的情况不同。这次他将妻侄许海卫安插到海北,原本是想做得悄无声息神鬼不知,没料到砸在于树奎手里,不想公开也得公开,而且搞成了这么大一个僵局,实在是窝囊透顶。会前,廖志国先给他打了电话,在强烈谴责于树奎抗拒市委的同时,也委婉提及他与许海卫的亲戚关系,等于是将他推到了矛盾漩涡的中心。在此情况下,他朱玉还有退路么?
“根据省委组织部、政法委联合提出的要求,市、县级检察长和法院院长应当逐步实行异地任职制。许海卫同志到海北任职,就是顺应这一要求,经过市检察院党组推荐、市委政法委员会集体讨论,又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后,报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符合任用要求与程序。如果海北县这次轻易将人换了,那今后市委的决定在下边还如何实施?下级服从上级这个组织原则还怎么执行?”朱玉的意见很明确。这个意见,事先也已经向廖志国表达。而廖志国所需,正是他将这些话复述一遍,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这种会议,既然开始发言了,就不能再冷场。朱玉话音刚落,廖志国接着点了贾大雄:“大雄同志,你是组织部长,也说说。”
受到书记又一次点将,贾大雄似乎楞了一下,又习惯性瞟了一眼苗长林,这才发言道:“这个事情,我也是今天下午刚刚知情。按理说,市委作出的决定,海北县委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从党内组织原则角度讲,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海北县委,而是海北县人民代表大会,是海北一百多万人民选出来的人大代表。按照有关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的规定,海北县人民代表有权推选自己认为合适的候选人,这是法律赋予他们的民主权利。对于人民代表的意愿,不要说海北县委,就是我们阳城市委也无权强行干预,这也正是于树奎他们感到棘手的地方。”
“啪!”廖志国不容贾大雄把话说完,将手机在面前重重一拍,声音很大。
“这就是你组织部长的意见?唔?”廖志国脸色铁青、语气生硬。稍后,可能觉得有些失态了,又放缓口气,问:“在我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二三十个人民代表推出的候选人,就代表了海北一百多万人民和全体人大代表的意志?就比市委研究确定的人选更合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你这个组织部长在考察、推荐许海卫时,是如何帮市委把关的?海北人代会上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变故,你是今天下午才知道,还是早就知道了才报告?到底是你组织部长失职失察,还是海北县委目无组织纪律?唔?”
廖志国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弄得贾大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很快汗流如注。
“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今天海北县可以否决市委下派的检察长,那明天是不是可以同样否决县长、副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还有常委会的组织、纪检、宣传、政法方面的大员,也可以藉口民意、凭借选举程序给推翻掉嘛。海北能这么做,别的县(市)、区就不会效仿?假如海北的做法推而广之,那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岂不都要回老家耕田种地?早在几十年前,伟大领导毛泽东主席就强调要搞五湖四海,难道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还要搞地方主义的小山头?”廖志国精心准备的说辞,事前几乎与黄一平经过字斟句酌。他尽量说得既慢条斯理,又满含激情,意在启发大家的思维,尽量争取更多人的理解与支持,最大限度孤立于树奎及其后台。
果然,廖志国说过之后,原本庸懒的会场气氛,顷刻平添了几分严肃与紧张。在座的几个常委,或许多少都受到了某些触动,大家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许,且都有了发言的意思。
“这种风气不仅不能助长,而且一定要刹!市委的决定还是要执行,这是原则,也是纪律。否则,今后各个县(市)、区都如此仿效,岂不乱套了。最近,下边有一股风不是那么正,某些人总在盼望市管县赶紧改成省管县,好象多挨一天都不行了。我倒不相信,归我阳城市管,你是正处级县长、书记,一旦归省管了,你就马上升成厅级?归市管和归省管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嘛!”市长秦众一反平日的不偏不倚、不温不火,语气竟然有些激动,白净的脸面因此而潮红。
秦众少年老成,表面一副刻板的书生模样,实质胸有城府、颇具大志,为人处事也相当圆润。秦众的这个发言,既是对廖志国的支持,其实也事出有因——最近一两年,关于县域这块收归省里直管的呼声很高,风声也渐紧。尤其县里的那些诸侯,或许是省里有些关系,或许碍于市里管得太紧,也有些是希望在更高平台上展示,大有巴不得早日脱市归省的念头。在前几天的全市财税工作会议上,以海北为首的几个县、市,因为税收返还比例问题,居然联合向市政府施压,几乎同秦众当场撕破脸吵翻。其中,海北县的态度最为蛮横、强硬。
“嗯,秦市长这个意见我完全赞同!只要上边一日没有下达管辖权变更的正式文件,我们市委市府就还要管一天嘛。”廖志国很满意自己刚才一番话,能够引出秦众这个关于管辖权的发言。这说明,秦众对海北人代会的事,有了比较明确的态度。
“我也同意刚才秦市长他们几个领导的意见。下级服从上级,是党章里明确规定了的组织原则呀!”宣传部长马艳丽似乎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角色,说话不多,脸上还马上染上两朵女儿红。那种绯红,美丽且鲜艳,却也暴露无出她的腼腆。
“应当督促海北县委加紧做工作,不折不扣落实市委决定。这个事情,表面上是人大代表履行权利,实质说明党委的意图没有得到顺利、有力的贯彻,反映了党组织的执政能力和水平存在问题,说到底是组织纪律性不严的表现。”纪委书记何长来的态度更加鲜明。这件事,廖志国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他曾向廖志国提议,实在不行可以执行党纪。
剩下来没有发言的,就只有副书记苗长林了。
“长林书记,你是定点联系海北的市委领导,对海北情况熟悉,也最有发言权,我想重点听听你的意见。”对于苗长林,廖志国表面上格外尊重,却又话里有话。
这个苗长林,当然不是一般人物。他同廖志国虽然是竞争对手关系,背后十八般兵器尽出,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可台面上却彬彬有礼,从来没有红过脸、恶过言。这次的海北检察长事件,不论他表现得怎样超脱,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可阳城九成以上的官员都心中有数,他就是幕后大老板。因此,对于廖志国踢过来的这只球,他不能不接,却又不可张开双手尽揽入怀,否则,要么露出马脚置自己于尴尬境地,要么一只臭球就会窝在自己脚下。
“大家刚才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我都表示赞同。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说着,苗长林夸张地抬起手腕,向大家亮了亮他那只雷达夜光表,说:“已经快十二点了,距离海北明天下午的选举只有十来个小时了,要做工作也得抓紧,纸上谈后可不解决问题哪!”
他这一说,轻松避开了实质性表态,倒也真是提醒了大家。常委们纷纷抬腕或拿起手机看时间。
廖志国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是长林书记提醒,我倒真是忘了时间。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家对这个议题本身没有不同意见,那么会议结束之后,大雄部长就辛苦一下,明天一早带人赶到海北,召集县委一帮人统一思想,明确纪律,分头工作。大雄同志在海北那边的所有情况,第一时间先要向挂钩联系海北的长林书记请示汇报。当然啦,这个事情,我和秦市长作为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当仁不让要过问、负责到底。”
廖志国如此安排,不仅将贾大雄、苗长林牢牢绑定在海北,而且也将秦众紧紧拉到自己身边。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提议。”苗长林像忽然想想起似地,说:“为了加强对海北方面工作的力度,是不是请黄一平副秘书长随贾部长同行,既有个帮衬,也好及时向廖书记通报情况。”
贾大雄一听,连忙附和:“对对对,有黄秘书长同行,我就踏实多了。”
廖志国惊异的神色虽然一闪而过,却没能逃过黄一平的眼底余光。他明白,苗长林刻意将自己拉进海北那潭污水中,既是害怕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也是将了廖志国一军。于是,他马上高声答应:“好的!我一定当好苗书记、贾部长的勤务兵与联络员,负责端好茶杯拎好皮包!”
“可不要说成包皮哟!”廖志国的打趣,引得满堂笑声。
11
早晨八点不到,黄一平就跟随贾大雄来到海北。
选举放在下午,实际上留给他们做工作的时间,只有短短半天时间。
一进海北县委大楼,全体常委和人大领导已经在会议室等候。
刚才在路上,黄一平遵照贾大雄的吩咐,预先向于树奎发出了多个指令,其中一项便是召集眼前这个会议。
于树奎作为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主持会议。他板着脸,先说了几句客套话作为开场白之外,接着让其他常委和人大副主任介绍情况、发表意见。不一会儿,大家像经过彩排了一般,按照某种既定默契开始发言,且马上进入七嘴八舌的热闹状态。发言要点,归拢起来大致如下:
半年前,市委决定许海卫到海北任职,当时海北县委虽然提出了不同意见,但还是及时、坚决执行了市委决定,任命了其党组书记职务。在海北县人大常委会例会上,许海卫的副检察长、代理检察长任命,也顺利得到批准。这次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前,县委、县人大已经责成相关部门,精心撰写了许海卫的介绍材料,并有意让他参加一些工作指导组下到基层,尽量多地在广大干部群众中亮相,以提高其知名度。会议召开的前两天,县委有关常委也领着许海卫下到各代表团,同多数代表见了面。总之,对许海卫的任职问题,县委、县人大态度是积极的,措施是有力的。可是,当大会开始酝酿候选人时,还是出现了意外情况:有几个代表团的数十位人大代表,要求联合提名县公安局政委顾锋,作为检察长人选。得到信息的当天,县委连夜召开了紧急常委会,形成一致意见,要求相关代表团迅速召开临时支部会,层层进行说服与劝解,建议联合提名的代表撤回提案。同时,县委常委分别下到这些代表团,定点包干做工作。当然,县委主要领导也找顾锋同志谈了话,希望他正视自己被提名这件事,服从组织、顾全大局,找那些代表们陈述自己的观点,请求他们撤回提名。事实上,这些工作都做得很及时,也做到位了,可是最终只有三四个代表态度有所转变,绝大多数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后来,有些代表干脆回避组织谈话,个别的甚至躲了起来。
“工作没有做下来,原因在哪里呢?”贾大雄问。
在座的几位面面相觑,最后都将余光瞟向了于树奎。
这时,于树奎就不得不讲话了。
“这两天,我们县委一班人也在认真反思这个问题。怎么说呢?从根子上讲,当然可以说是我们海北县情复杂,以县委为首的几套班子对市委决定认识不到位,执行方面态度不坚决。而且,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猜测,这件事的背后,是否会有什么更为复杂的背景,或者我于树奎以及别的什么人,头上一定长了反骨之类。对此,我个人目前不准备辩解,而是坚信将来的事实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于树奎越说越激愤,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出,手舞幅度也渐渐大起来。
贾大雄看了一眼旁边的黄一平,笑笑制止道:“哎哎,老于,这个时候不要说这种带情绪的话了。你们做的工作,市委还是清楚的。现在的关键,是要弄清根本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嘛。来来来,还是说说你掌握的具体情况,着眼于解决问题呀。”
于树奎闻言,也许意识到刚才太过失态,马上喝了两口水,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个人认为,这次选举出现问题,既是意外,也是在意料之中。许海卫同志的任职,是市委研究决定的不假,这个同志在市里表现不错也是事实。可是,但凡上级指定的候选人,未必一定不可更改,比如省里大前年选副省长,市里去年前选举人大副主任,不都出现过类似情况嘛。而且,我们县委向市委提议顾锋出任检察长,也不是我们哪个领导心血来潮,而是以充分了解情况、征询民意为基础。现在,上边刮起一股干部异地交流风,包括公、检、法、税、电、银在内,几乎都是上级机关下来,其实不少是各级领导的关系户,而像顾锋这样的同志在基层辛辛苦苦工作,却总得不到提拔,这个怎么能让下边的同志服气,又怎么能不出问题呢。因此,要找原因,还是应当从上级领导机关那儿找,尤其是在某些领导身上找。”
于树奎话音刚落,旁边一位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立即插话,以十分傲慢的口气问:“贾部长,我们能不能一起学习一下《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
贾大雄面露尴尬之色,点头道:“当然可以。”
那位副主任早就打开了一本书,以浓重海北口音念道:“第十八条,县级以上的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十人以上联名,乡、民族乡、镇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五人以上联名,可以向本级人民代表大会提出属于本级人民代表大会职权范围内的议案,由主席团决定是否列入大会议程,或者先交有关的专门委员会审议,提出是否列入大会议程的意见,再由主席团决定是否列入大会议程。列入会议议程的议案,在交付大会表决前,提案人要求撤回的,经主席团同意,会议对该项议案的审议即行终止。第二十一条,县级以上的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组成人员,乡、民族乡、镇的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副主席,省长、副省长,自治区主席、副主席,市长、副市长,州长、副州长,县长、副县长,区长、副区长,乡长、副乡长,镇长、副镇长,人民法院院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人选,由本级人民代表大会主席团或者代表依照本法规定联合提名。省、自治区、直辖市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三十人以上书面联名,设区的市和自治州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二十人以上书面联名,县级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十人以上书面联名,可以提出本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组成人员,人民政府领导人员,人民法院院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候选人。不同选区或者选举单位选出的代表可以酝酿、联合提出候选人。第二十二条,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主任、秘书长,乡、民族乡、镇的人民代表大会主席,人民政府正职领导人员,人民法院院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候选人数一般应多一人,进行差额选举;如果提名的候选人只有一人,也可以等额选举。我想请教一下贾部长和黄副秘书长,我们海北的这个做法,违反了法律的哪一条?”
贾大雄看看时间已近十点,知道越拖下去会越被动,就没有接那个副主任的话茬,而是清了清嗓门说:“这样吧,我们就不再在是非对错问题上纠缠了。今天哩,我们是带着市委常委会的决议来做工作,希望在座的各位站在讲政治、顾大局的高度,统一思想,共同努力,妥善处理好这个事情。现在,离下午选举时间也不多了,树奎同志,你做一下分工吧。”
于树奎闻言不便再说什么,当场对人员做了分工,主要还是由常委和人大副主任们深入各个代表团做劝说工作。
会议散了,于树奎邀请贾大雄和黄一平到他办公室坐,随时听取情况汇报。此时,黄一平收到一条短信:秘书长您好,我是许海卫,急切希望同您面谈十分钟。
于树奎问:“黄秘书长怎么刚到老家,就有人追上来了?是女同学还是老家村子里的小芳?”
黄一平举着手机苦笑道:“呵呵,女同学或小芳都是老太婆了。不过倒是真有件小事,岳父昨夜突然身体不好,老婆催着让我回去看看哩。”
贾大雄闻言,马上说:“反正这儿暂时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去看看吧。”
于树奎说:“我让驾驶员送你。”
黄一平摆手道:“不必了,就在县委北边一点点,走过去十几分钟就到。”
离开县委大院,黄一平马上拨了许海卫电话,说:“不要见面了,有什么情况电话里说吧。”
许海卫介绍的情况,基本没有超出黄一平估计的范围——
早在半年前许海卫到海北上任之际,有关他遭到县委拒绝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县城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受于树奎欢迎的干部。这次人代会召开前大概一个月,公安局政委顾锋分别到各个乡镇进行了拜访,每到一地便向书记、镇长们转达于树奎的口信,表示替换市里派来的检察长已然内定。虽然如此,会上主动提名的代表也只有十来个人,而且主要集中在顾锋老家那个代表团,其余多数签名者是被游说、协迫才勉强答应。人代会召开这几天,顾锋每天都在忙于宴请各代表团的带队领导,串通得非常厉害。此外,包括县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宣传部长林松在内的多个常委,也都在帮忙做工作。联合提名之后,县里表面说是要做工作,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真正落实。
“得知你们今天过来,县里昨夜就有人通报了信息,所有参加签名提案的代表,今天上午全部失踪,而且通讯工具一律关闭。那个顾锋,也被派到海边的精神病医院,说是处理一起上访事件。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你们找不到这些当事人,做不了工作,到下午选举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因此,你们今天肯定是白跑一趟!”许海卫语气非常沮丧。
“知道了。记住,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和我通过话。即使选举落败了,你也不要气馁,继续在副检察长位置上做好工作。总之,你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市委。”黄一平交待两句,匆匆挂了电话。
黄一平刚进岳父家不到半个小时,海北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竟然提着果篮上门慰问来了,说:“我代表于书记,特地前来看看伯父。”
接过礼品,黄一平下意识地掂了掂分量。他知道,冯肖兵这么快赶来,既是转达于树奎的情意,也是过来观察、印证一下,自己这个廖志国的特使,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庆幸的是,黄一平只是和许海卫通了电话,而没有同他见面。
12
下午的选举,果然不出黄一平意料,顾锋以微弱优势当选海北县检察长,许海卫遗憾落选。这就意味着,于树奎及其盟友们,在同廖志国这个回合的争斗中,获得了一次无可争议的辉煌胜利!
选举结束,于树奎以人大主任的身份,致以热情洋溢的闭幕词。贾大雄不顾海北方面的挽留,执意离开。黄一平以岳父身体状况不佳为名,留了下来。第二天是周六,当着贾大雄与于树奎的面,他已打电话约了妻子汪若虹与女儿小萌,一起回来度双休天。
实际上,黄一平留下,并非真是岳父生病,而是另有目的。
此次海北之行,他在检察长选举之事上虽未有任何作为,却竟然有了一个意外收获——人代会前,海北县城出租车司机酝酿组织了一次罢运,并扬言要在大会期间集体上访。为此,部分带头组织者被关进位于海边的精神病院,以办培训班为名软禁起来。那批人中,有汪若虹的表弟花大明。因为此事,海北县城几乎所有出租车已停运好多天。难怪这一天时间,黄一平老是感觉海北县城比平常安静许多,大街似乎也宽敞不少,原来是少了几百辆穿梭往来的出租。
黄一平获悉出租车司机罢运一事,是在中午看望岳父时,花大明老婆从乡下老家打来电话,求助黄一平帮忙。电话打到岳父家的座机,话筒直接由岳母交到黄一平手上,表弟媳在电话里哭哭啼啼道:“表姐夫啊,你快帮帮我们吧!全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部投在那辆出租车上,还向银行贷了三万多块钱。眼下,老人看病、孩子上学、房子翻建,所有的支出全部指望这辆车了。前些日子大明参加闹事,我好说歹说他都不听,现在好了,人关了三四天,每天损失二三百块钱,还要倒贴公司管理费,实在是吃不消啊!”
“好的好的,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黄一平应承道。
关于海北出租司机罢运、上访的事,以前黄一平曾经听花大明说过,多少还算了解点情况。
过去若干年,像每一个类似的小县城一样,海北县城的出租汽车,虽然经历过多次演变、更新,依然品牌、型号杂陈,面包车、轿车兼有,不仅外观五颜六色,而且噪音、尾气污染也很严重。出租汽车的这种乱象,往往最是损害人们对一座城市的观感,也易于酿成交通事故与治安、刑事案件。三年前,为了创建省文明城市、全国卫生城市,海北县委县政府要求强制淘汰、更新这些出租车,全县城乡累计大概400多辆。新配置的出租汽车,按照节能、环保、美观的标准,由县交通局统一采购并设计、装饰,用的是某国产品牌,全套手续办妥大约17万元一辆。根据当初承办此事的县交通局领导的许诺,这批车本来说是进口发动机,全真皮座椅,品牌空调、音响。结果,等到办好手续拿到车,有懂行的司机才发现,发动机变成了国产,座椅换成人造革,空调、音响等也是来路不明的杂牌货。为此,车主们先后找到各自挂靠的公司和交通局,后者则像踢皮球一样皆不理睬。有的司机自认倒霉不再计较,像花大明这类脾气硬的司机不服,联合起来集体上访,轻则将车堵在县委大门要求讨回公道,重则堵了省道、国道意在引起领导重视。一年多前,因为少数车辆发动机漏油、噪音增大,又出现了大规模的上访。县里为了息事宁人,责令县交通局从有关专项经费中拿出一千万元,每车补贴二万多元。按理说,县里贴进去这么多钱,这事应该已经可以了结了,怎么现在又闹事呢?
花大明老婆放下电话时,恰好县委办主任冯肖兵提着果篮进来。黄一平本来想同冯肖兵打个招呼,让他关照一下花大明的事,尽快先将人放出来。可是,转念一想,事情可能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就忍住了。
花大明挂靠的出租公司经理董成,是黄一平的中学同学,当年就是找了他帮忙,才让花大明的车每年少交不少管理费。作为回报,董成女儿大学毕业,黄一平也帮助在市里安排了工作。
黄一平拨通董成手机,问:“说话方便吗?”
“方便方便,我在家里睡觉哩!”董成说。
“问你个事情,真话不能说可以不说,但千万不要和我说假话。”黄一平先置前提条件。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要问花大明他们那批出租车的事情。可是,你也明白,经过改制之后,我的公司基本上是个空壳,车辆大多被司机买断,我这儿不过收点管理费,帮助处理年检、违章、事故之类。因此,我懂得的东西不比花大明他们多。不过,作为老同学,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感觉到的东西。我猜测吧,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没有领导说的那样简单,车子质量有问题是肯定的,至于这批车是何人经手、从何人手里以及怎么买来,也许会有点故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全告诉你了。怎么样,老同学还满意吗?”董成说到这里,似有结束交谈的意思。
黄一平推测,董成说的应该基本是事实。
“花大明他们他们怎么会弄到海边精神病医院?找谁能悄悄弄他出来?”
“这个你还不知道?精神病医院实行封闭式管理,严密程度比看守所强多了,不要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很难从里面飞出来。海北这几年,大凡是经常到北京、省、市上访的钉子户,从上边抓回来之后,基本上都要集中在那儿关一阵。平时,逢到人大、政协之类的大会或者是上头有重要人物下来,也会将难缠一些的老上访软禁到那儿,活动过去后再放出来。你放心,今天下午人代会闭幕,花大明他们这批人马上就会出来了。”
黄一平从董成那儿得悉此情,马上给花大明老婆报了平安,道:“弟妹你放心,大明很快就会放回来。他出来后,你让他到城里家里来一下。”
关于海北关人一事,黄一平马上向廖志国做了简要汇报,说:“这个出租车的事情,可能有点意思。我想在海北呆一个晚上,等到那批司机放出来了,再了解点具体情况。”
“行。可以悄悄进行,现在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廖志国吩咐。
晚上十点左右,花大明果然来了。黄一平一见,对方脸上竟然没有半点沮丧之色,反倒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领了奖回来一样,有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怎么?在里面没受什么苦?”汪若虹妈妈问。老太太是花大明的姑妈,对娘家侄儿自然亲近。
“嗨,受什么苦呀,简直享受了几天贵宾待遇。我敢说,那些参加人大、政协会议的领导,没有我们舒服。”花大明满脸不在乎,道:“住的房间,全部按三星标准装修布置,洗澡间里盆缸与淋浴都有,电视是液晶宽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味道可口。关在里面可以唱歌、下棋、打牌、睡觉,每天还有二百元的补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上网、打电话,也不能出门。这样的日子,不要说三五天,就是三年五年我也愿意!”
黄一平虽然不想听他说这些吃吃喝喝的琐事,却也没有轻易打断。从花大明这些叙述里,他倒是嗅出了另外一些味道——这个所谓培训班,安排得这样周到,更加说明出租车里面有名堂,海北县这边即使没有见不得人的黑幕,也似有什么难言之瘾。
接下来,黄一平详细询问了有关情况。根据花大明的叙述,有几点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其一,更换这批出租车前,关于新车的采购与配置,各个出租公司和司机们曾经提出,应该搞成几种牌子、型号并存,如此拉开档次了,才有利于多层次消费。即便需要外观统一,只要重新喷上同一颜色的油漆就行了。可是,公司与车主们的意见最终却未被采纳,而是强制推行了单一品种。
其二,购买出租车的主体是车辆的拥有者,即司机或他们挂靠的公司。买什么样的车,如何采购,整个操作过程应当由他们做主,至少有他们的参与。而且,按照常规,应该实行招、投标制,允许几个经销商进行价格与质量的竞争。然而奇怪的是,这批车的洽谈、采购,全部是由政府主导,其过程只有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等极少数几个人掌控,完全是黑箱操作。
其三,出租车出现质量问题,本应按照合同进行交涉,更换、退货或替换不合格配置等等,都是不难做到的事情。可是,无论司机们如何反映情况,及至后来的群体上访、罢运、堵路,县里总是对车辆本身的问题讳莫如深。一年前,政府甚至不惜让交通局拿出千万元巨资出面补偿车主,也不肯同商、厂家进行交涉。到目前为止,大家都不知道经销商是谁。
其四,在出租车司机历时数年的上访中,主要以县委办主任冯肖兵、交通局长吴少红、公安局政委顾锋等几个人为主接待处处置,其他人很少介入。而且,不论司机们态度、做法如何过激,这些官员都一直非常克制。这次的所谓培训班上,县里一年一度人代会这么重要的会议,这几个领导也依然白天轮流在精神病院分别陪同,晚上几乎全部到场。包括那个参与选举的顾锋,也是把很大精力放在这几个司机身上。
上述种种现象,不仅有违常理,而且也不符合于树奎的一贯强硬果断的行事风格。
“我和你见面谈话的事情,绝对不能与任何人说,而且,我和你的这层关系,要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更加不要随便向外人说起。”黄一平再三吩咐花大明。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