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挽留光阴的逝意,
却来迟疑流水的心事:
太阳沉浸在碧波里,
化作深情的莲子。
我用这首诗送别落日,
于是----
我的诗就做波中的涟漪。
----诗侠李洋《波心的时光》
等到晚饭的时候,吾花如约,与米娟她们同到食堂。
想想激情澎湃,入目惨不忍赌,这一番,混沌景象真到面前来,生生让她领悟:人说“食堂是最大的公众场所”,并非浪得虚名。
但看瞬间集聚了大半学生,不管精英、普通,刹那卷起十八路烟尘,疑做“都被老三样偷魂”,各道上匆匆而来,阳世间弄人牵怀。偶遇抱着家什冲刺的,叫他小心,偏要拼命奔跑,忽然和饭碗一起摔落尘埃,兀自说:“也是华丽跌倒。”
或许能为一餐知足,的确深感幸福。
只是看他将饭票放到碗里,好生奇怪,初以为幽默,相帮时问端详,才得答细底:“小窗口进出,这样给餐员就不会弄错。”说完匆匆道谢,又往前奔。
原来是经验之谈。一个人的愿力,到这里已然心诚则灵,最后劳烦,便是“听锅由命”了。
她们却也有她们的经验,米娟做大说:“你们先占座,我和王琼去打饭就行。”
吾花不懂,问:“怎么占?”
“占座也不会。”米娟埋怨一句。
王琼回答:“找空着的,往那一坐,等别人问,就告诉他有人。”
米娟加了一句:“实在不行,放点东西在上面,别人也就不坐了。”
吾花时时厚道,忙说:“那不好,太利己了。不如先买完,有就坐,没有,拿回宿舍吃也行。”
米娟晕晕无语,王琼则笑道:“你不用管了,咱们安排吧。”
说话间进了屋,迎头又遭逢叹异,有熙攘缤纷来,扑面热浪间嘈杂,上冲高顶,下扰窗门,原是屋大禁不住人多,二三百张桌子,大半已经坐上了,都是五湖四海的姐妹兄弟,要说“小楼山几尺”,真是“食堂疆万里”。即想同学们,未必久经战阵,但是几回影响催迫,难免不练得手脚麻利,如今她到这里,就是不聪明、不从众的。
王琼说:“别皱眉,也是特色,来之安之,好歹占了一节社会课。”
吾花倒说:“很对。”
她们言语的工夫,米娟已经在找空座,谁知却是多此一举了----不用费心,任意一个,但凡看到吾花到近前,都立刻站起来,说着‘吾花,坐这里吧’,殷切难以拒绝。
“咱们要沾你的光了。”王琼调谐道。
吾花却哪里肯应就,一个又一个地致谢推掉,最后扭头对她们说:“那边还有好多没人的,不着急。”
王琼则拉米娟:“走,咱们去打饭吧。有吾花在,随便在哪儿一坐,都不会有人抢了。”
米娟认为极是,就放心地奔盛饭口排队去了,王琼、时彩彩也跟上去,独剩吾花,找一个清净处坐下,得空观风。
这时才见识那几个小窗口前的队列:好家伙,蛇摆尾、龙出水,已然很长。
一个,叫“一字长蛇”;两个,该是“二龙出水”;三个却不好取名,就说“三生万物”吧,不再计算。
她正遐想着,却有人拍她一下,旋即挨着坐了。
别的人,怎会凑到吾花旁边?能这般不忌讳的,自然是樊娲。
便听她笑道:“圣女怎么与群众打成一片了?”
没等答话,衣伊人也过来了,对面一坐说:“是啊,找你找不着,咱们只好进食堂,没想到真看见了。”
然后问她是否打饭了,吾花说声:“同学去帮我买了。”
她们就道:“那就不到外面了,一块儿在这里吃吧。”
吾花便说:“早晚得在食堂的。”
她们这里说话,亲亲热热,却未想到有不高兴的----米娟端着饭菜回来,见状恼道:“起来、起来。”
樊娲不知所以,错愕地看她,却没有动。
米娟重复道:“请离开,那是我的座位。”
樊娲明白过来,却笑了,言道:“不讲理了,食堂座位还有固定的吗?”
尽管这样说,她还是让开了座位,到吾花左边坐下。
谁知米娟并未消停,仍道:“那个也是我的。”
樊娲还没有说什么,旁边同学已经有指责的了,但是米娟毫不在乎,只对樊娲虎视眈眈。
衣伊人在对面站起来说:“原来这位小姐是要躺着吃呀。也对,‘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不如我出去给您叫盘饺子,那样躺着吃才够意境。”
“有你什么事?”米娟迁怒过去,用力将饭菜撴到桌上,差点溅出汤来。
“算啦,伊人。”樊娲忙道,“咱们到别的桌吃去吧。”
说完要拉吾花,却被米娟一把横住,冲她道:“堂堂校花,不会听不懂话吧?我是叫你离吾花远点。除了我,谁也不许和她挨在一起。”
“啊----”樊娲恍然大悟,便看她,不是恼火,是表达惊奇。
吾花有些尴尬,喊了一句:“米娟。”不好再多说什么。
米娟却不解语,反问:“叫我干啥?”
然后竟撒起泼来:“你就和她们好,一点不管我的感受。”
这一纠缠,吾花倒真说不得话了,难为君子之意。
还是樊娲经过见过,眨眼间柔怀相待,对米娟哄道:“别生气,小妹妹,你不喜欢,我走就是,别耽误你吃饭了。吃好喝好,才能身体好。且息雷霆之怒吧。”
“我来说两句,我来说两句。”衣伊人凑趣道,“我挨着吾花坐可不可以呀?我可是个好人。”
稍后又摸米娟的头说:“小妹妹,你的小辫子好漂亮哟,教教我怎么梳好么?”
这时,幽萍云、王琼、时彩彩都打饭回来了,就一起解劝。
米娟看看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就说:“对不起呀,我看你们和吾花的亲密样,实在嫉妒,有些把持不住情绪了。没关系的,你们随便坐吧,我没事了。”
樊娲倒喜欢她的直爽,过来强要她握手,言道:“友谊不分先后,坐得再近,不如心近。心远了,咫尺天涯。”
米娟点头,道声:“说得对。”就端碗让她们:“吃我这菜吧。”
樊娲忙说:“不客气,不客气,咱们大家一起吃。”
一吵一闹,反倒肯将心事托付了。
融融间,一个男生过来,递给樊娲一捆东西,言道:“我又晚一步。”
却是晌午在门口向她们传达“一本正”口令的那个小胖子。
樊娲说着:“精神可嘉,总是迟到,但从不缺席。”就打开东西看。
“哟,方便筷子,讲究。”幽萍云先高兴地嚷出来。
大家喜欢,一起致谢,小胖子唱着山歌走了。
“他就叫小胖子,有名的小灵通包打听,消息人士。倒是个热心肠。”樊娲对吾花介绍说。
吾花颔首,言道:“看得出来,很有趣的人。”
然后边吃边谈,吾花又问足球队和海棠诗社的事。
樊娲却鼓励她:“足球队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应该去那里的。”
又议论海棠诗社道:“诗社有十几个,成气候的则是两家。如今潘心媛搞出个海棠诗社,是有心要鼎足而立了。而且这海棠诗社来势汹汹,这几天招兵买马,还忙着装潢门面----过清华园,有一个极优雅的院落,前后十排房子,分别称作潇湘馆、稻香村等等,校方为了支持海棠诗社,特拨一个大厅做为社址,能供一两千人开会。”
吾花听了,兴趣提升不少,就有些浮动,不过暂时未作表态。
幽萍云却来问她:“这里的饭菜还吃得惯吗?”
“挺不错的。”吾花表示欣赏。
“可能么?”衣伊人发怪问。
吾花抚其语穗,言道:“一切皆有可能,已经尝得几重味道。第一是‘非常名’,第二是禅味,第三是侠味。”
大家娟然莞尔。
这时,几个男生用筷子穿着馒头从旁边路过,樊娲就道:“工厂里的场面也挪到学校了。以前国企的职工----年轻的居多,都喜欢呼号地买几个馒头,以糖葫芦为师,用筷子一穿,招摇过市。食堂文化可见一斑。”
衣伊人有所感慨,言道:“说起这食堂,还真有可歌可泣的故事。要知道那时候的食堂管理员可是个抢手的工作,很不得了,能够往家里带些饭菜,就会救活十几口人。这种大背景下,就发生了一件生死恋----那年一个女生快要饿死了,一个男生画了一张包子票,领了两个大包子,救活了那女生,但是那个男生被枪毙了。”
吾花为之动容,也说:“画包子票的事,听父辈讲过不少,还有画电影票的、画粮票的,但是画钞票的却很少。即使有,那时候的人也不认得,甚至想都没有想过钱居然还有假的。那时候的画家才真是巧夺天工,几支铅笔就能画得栩栩如生。贫苦之于大地,竟然诞生出奇迹。听我爸说,在他小时候,有个邻居叫‘贾超’。厂子里有个老胡头去花一张一分钱的假币,因为真币上的图案是一辆大卡车,而这张假币上画的却是一辆三轮车,售货员看着觉得怪,就拿给上边,层层报告,最后北京派来了专案组,经过三天三夜的鉴别,一致认为是假币,就要枪毙老胡头。但是一查,老胡头世代贫农、苦大仇深,他又说是开工资发的,加之他平素人缘很好,不少人替他讲话,于是好歹躲过一劫,开始朝厂子里追查。查来查去,忽然发现有个工人叫‘贾超’,就说----‘听这个名字就是他干的’,于是贾超就被处决了,死的那年二十三,乡下有个未婚妻。那姑娘大老远跑来给他收尸,起初人家不让,她就哭,感动了专案组的人,就说可能枪毙错了,替她弄了口大棺材,吹吹打打下了葬。那姑娘就守在坟地边,去世那年五十三,没有找过人家儿。”
大家唏嘘不已,也就吃完,朝桌上一扔,各自走人。
樊娲到外面拉吾花说:“明天休息的,你知不知道?”
吾花摇头,樊娲就邀她:“咱们一会要去洗澡,你去不去呀?”
吾花有些恐惧,说声“不去了吧”,又忐忑地问:“是不是一人一个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