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泪】第一章 是仙难为人
腊月二十三,天飘着雪,家家户户飘着肉香,祭灶王。
书房里,暖烘烘的,我合上眼使劲嗅着从厨房传出,绕过百折曲回长廊,腾云驾雾历尽种种艰难险阻,才挤过窗户,扑入鼻中的人间美味。酒肉香气馋的我口水吧唧吧唧直流,坐在对面的青语走了过来,轻轻的捏住我的小鼻子,微笑瞪圆了眼睛。我知道,她又在骂我怎么有着比狗还灵的鼻子,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我知道她就是这个意思,谁让狐仙灵透能通万物之声呢!
我趔身躲掉青语的手,揉揉鼻子,又开始啃咬着那只细竿毛笔头。俯首,雪浪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比我在山中捉的长蚯蚓还要多姿,只是这字比蚯蚓长的丑陋多了,拿起白纸黑字认真端详着,再对比壁上挂的两道潦草癫狂字帖,同样都是弯曲的字,看人家的就是狂韵,而我的则是狂晕。长叹一声,将笔横衔于口,咯吱咯吱磨着牙:“可恨可气,我都当了好几个月的人了,那些凡夫俗子说的字如其人怎么还不快些到我身上应验!”
几个月前我从青山小居挪了个窝,坐了比天界乌龟爬得还慢百倍的人间马车,摇晃颠簸一些时日到了元家,兴冲冲的便开始了狐仙初为凡人生涯。人世,一日有三餐,吃完后你就要乖乖去书房听着一个头发花白老头,满口念着知之不知,我听的苦闷,心里极是不满,忿忿着:我要学做人,又不是学树上的知了,为什么要读着一些‘知之知之,不知不知’的东西。不过幸好,九尾狐的记性不是很差,那老头念了一遍我就囫囵吞枣的记住了。
三个月后,我已经开始累了、困了、精神不济了。
不是因为做一个人有多么乏味、无趣,而是,神仙当的懒散逍遥惯了,再要回头学做人时,才发现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比如看书,我不用进行任何后天学习就可以好不费力的读懂无字天书,山姥给了我的天界最权威最正统解释,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但化成人后,规矩一大堆的,不仅要认得字,懂得字,会写字,等这些功课做充分了,还要把这些字穿起来,组成词句,编成大段大段文章,删其繁俗,添其华雅,再多缀用些‘之乎者也、兮焉哉矣’的字,让人看得似懂非懂,听得平平仄仄,一篇流芳千古的上乘之作也就大功告成,只等后人乖乖的来景仰膜拜。
起先几天,那老夫子见我一日便能识得百字,自以为捡了宝,遇到一个千年神童,甚是欢喜了好几天。正苦恼着到底是该把我培养成下一个诗仙李太白,还是诗圣杜子美,却不想,我刚将笔横握于手就惊得“咔嚓”一声,一根细竿毛笔从中折断成两段,那蘸满墨汁的一端,先是极力朝上扬扬一翘,然后又突兀的垂下了头,点点浓黑迸落在白干二净的小宣纸上,我赶紧拿袖在纸上一个劲儿蹭着,不提防右边搁着青语刚磨好的一壶浓墨青砚。只听豁琅一声,磁砚水壶落地摔的粉碎,壶中浓墨溅了我和青语半裙乌黑,好不狼狈的应了昨日夫子才讲的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一个“丑”字练了一个多月,雪白的宣纸映上老夫子雪白的脸,稍时白脸带黑,就如同我挥舞在雪浪纸上的泼墨一样随性自然。一时间,白对白,黑对黑的果真是对仗工整。老夫子气呼呼吹着胡子,故作镇静半晌,才给了句“的确是丑的极致”中肯评价,然后恍然大悟一番,方知是他看走了眼,误将路边草籽认成了天之骄子,出门前久久握住元家老爷子手,满眼凄幽叹了一句“令侄命该如此”。偏我耳朵又极好,那话自然是一字不差的听了过去。从此,我便将那规规矩矩的楷书弃至一旁,毫不拖泥带水的学了墙上那对儿草书字帖,将手中的笔竿舞的更加颠狂了。
当然,练字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高难度的东西,顶多是在细皮嫩肉的小手上磕上几个茧子,在我眼中比习字更让人头疼的莫过于是算术了。当青语教会我一加一等于二时,次日我立刻在年轻的夫子面前举一反三问了,一横加一横等于两横,写作二,一横加两横等于三横,写作三,那一横加三横等于四,为什么四不写成四横?年轻夫子听了我的问题,拉黄着脸,支支吾吾一阵,用尽毕生所学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可还是没能给出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答案,我正匪夷所思着,却见年轻的夫子自言自语着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罢,疯疯癫癫推开门,拍手大笑着“我悟了,我悟了”,学生不教了,工钱不领了,连自己的包袱也不裹,只是挥一挥衣袖,潇潇洒洒就走了。后来,听说这年轻的夫子跑到深山老观中,打坐参道,很是成就了一番大业。可我却觉得当年自己学数数,问了山姥为什么一过了是二,二过了是三时,山老答得那句“只要你知道自己有九条尾巴就行了”是有多么的玄妙经典。
寥寥数日,家中又请了第二位教算术的夫子。这位新来的是个元家以前的老账房,我细细把眼瞅了一阵,龙钟潦倒的,长得也不及前面那位一半的好,可对付我这样的学生却很有一套方法。当我大言不惭的对着新来的夫子提出上面那个难缠的问题时,老头正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头也不抬道:“加减学了吗?”我点头应声道:“学了。”那老头随手就将一本沉年旧账推到我面前,说:“把这帐上的数目都算一遍。”当下,我焦头烂额忙了半个多月,才将前十页得数给老账房报了过去,老头看了一眼,捻须沉吟道:“啊……你从第一页就算错了,还是再从头开始吧。”说着就把账本还给了我,低头继续吧啦吧啦他的小算盘。数日后,我终于悟出这老账房可能还是有些本事的,很直接的就道:“夫子,这帐太难了,我不会!”老账房在桌子上翻弄了一阵,许久才寻出一摞写好算式的白纸递给了我,笑道:“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我笑着应允,正要回身时,问道:“夫子,前一段时间我说的那个问题你知道答案吗?”顿时,老账房脸上乐开了花,爽朗笑着:“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四’就是这么写的,能记账就行了。”我如梦初醒,负手遥遥长叹,这才是练成了‘知之知之,不知不知’的最上等高人!
伸手又拿了一张雪浪白纸摊开铺在桌子,用蘸满了墨汁的笔在上面行云流水的挥洒,鬼画符着,一边的青语静静看了,笑着摇头。我心无旁骛的想着,若是与青语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化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该多好。那样我既不用起早贪黑的去识字念书,又不用天天对着一个比我小一千多岁的凡人唤着叔叔,只需要窝在铺的厚厚软软的贵妃摇摇椅中,安稳歇躺着就行了。若是闲的发慌了可以到外面晒晒太阳,赏赏风景什么的;到了忙季就含含糊糊眯眼睡觉,过着颐养天年的小日子即可。
我无比惬意想着那样的好日子,一边又吱吱咬着笔杆,将刚刚完成的一幅泼墨涂鸦揉成了一皱巴巴的圆馒头,熟稔的抛至脑后,叹了句“仙难为人”,便双手托腮,开始追忆青丘的日子。
青丘,离我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但我确确实实在那里住了一千年,遇到了两个仙人,而这两个仙对我以后影响又是极其重要的。其中一个便是青丘山老,我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