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谷事件”对我打击不小,也促使我下决心离开此地。我把这个想法对小月说了,小月却不以为然,劝我忍气吞声,“在家千日好,出门朝朝难”,况且“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都是搞“阶级斗争”,逃也逃不掉。但我走意已定,不想改变,只对小月说:“我心情不好,去屏南找我堂二哥散散心。”
我的想法是到鄂那里看能不能找到一份苦力做,哪怕是到工地里做泥水工不要钱有饭吃都可以。
全家所有的“存钱”集中到我的手里也不到十元,只够买到屏南的车票和吃住费用。为了省点钱,我向邻居借了一部自行车,大哥和我轮流骑载、翻山越岭到六十公里外的一个车站,大哥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我买了去福州的车票,在福州住进一家澡堂旅馆花了两毛钱,吃饭花了一毛钱,听人说坐火车到莪洋再转汽车可以省下一毛钱,于是我改变主意买了火车票。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到了莪洋,马上买汽车票到古田准备转车去屏南。
谁知道在古田刚好碰上突发的“军事训练”——这一天是九月十三日,后来才知道“中央出了大事”(林彪事件),与突然发生的军事训练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害得我又在古田住了一夜,多花了两毛多钱!真的叫做“欲速不达”、“欲省反亏”了。
到屏南买车票去鄂插队的熙岭公社,身上只剩下五分钱,我并不着急,心里想只要见到堂哥就没事了,谁料到了熙岭,找到鄂的住处,却不见人影,问邻居,竟然都不会讲普通话!直到来了一个收废品的,请他当翻译,才问清楚鄂去了“黛溪”的一个小村子。从熙岭到黛溪走了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才到黛溪,饿得不行,只好用兜里最后的五分钱买了一大块豆腐充饥,卖豆腐的人觉得奇怪,问我“你吃饭都不用配咸菜吗?”给了我一点盐巴总算没有把豆腐吐出来。
吃完豆腐,还要爬一座山,天黑又下着小雨,我仗着胆子摸黑翻过山,半夜才看到灯光,找到堂哥,把他吓了一跳。
鄂的朋友陈贵豪热情地接待了我,把家里最好的卧室让给我,我推让了半天还是住进去了,因为陈说这是他们“待客礼数”所必须的。
贵豪给我讲鄂为什么突然离开熙岭的缘故——十几天前鄂听说他爸爸也就是我的伯父有个讲话录音在电台上播出,鄂同几个挚友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偷听敌台”,有人去公安局告密,鄂连夜逃走到了贵豪家里——看来鄂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这一趟白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要上厕所,问清楚这一大家公用的厕所就在隔壁,走进去一看,十几个大木桶都装满了大粪,臭气冲天,木桶上放着两根木板,人就蹲在木板上大小便。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上了一个粪桶,脱下裤子就要方便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妇女,咚咚咚上了我对面的粪桶,脱下裤子就拉。我羞得赶快拉上裤子,跑出厕所,后面传来那妇女的笑声。
到了下午,男人们从田里回来,一个个都提着水桶在“天井”中间脱光了衣服冲凉。过了一会儿,女人们也都提着水桶到大门后脱光衣服冲洗,只是脸对着墙壁,白白的背部和屁股对着厅堂。
我对着陈贵豪发议论:“你们这里人真够‘开放’的。”
陈说:“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鄂在贵豪家也没歇着,他这几年在山区学会了不少谋生的本领,会做些竹木家具,还会修补渔网——到数百公里外的海边捡渔民们丢弃的破渔网,再买些尼龙丝来修补这些渔网,教会并卖给山区里的农民们到小沟渠、小水库里捕鱼,向废品店“倒收购”牙膏壳熔化后制成渔网用的小铅锡坠子。我帮着他织补渔网、制作铅锡坠子,学了不少技术。
住了几天,陈贵豪把家里最好的食物全都给我和堂哥吃了,再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就建议去一个“山墙”玩几天。我高高兴兴地跟他们走,翻过一座大山,远远看到一座精美的廊桥架在一条小溪上。我很想看看这古代人的杰作,一行人只好陪着我多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绕到廊桥上。我一面欣赏着桥上无与伦比的木雕艺术和富有哲理、发人深省的对联,一面对贵豪说:“每个廊桥都有许多美妙的民间传说,这个廊桥也不例外吧?”
贵豪答:“小时候听我奶奶讲了很多,但我现在都记不完整了。好像有个故事讲的是‘城里人无情无义’……”他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忽然止住不吭声了。
鄂说:“说下去吧,我们已经都不是城里人了。”
但贵豪还是不讲这故事了,令人遗憾。
已到中午时分,大家吃了贵豪带的干粮,再走,看到一个大峡谷,峡谷上驾着一个巨大的灵芝当“独木桥”,看到他们都轻松地走过,我也小心翼翼地几步跨过去,不敢往下看那悬崖峭壁。
山区里天黑的快,贵豪带着大家走到一条小溪边,涉水到溪中间一个小岛上,准备过夜。我问鄂:“为什么要睡在小岛上?”回答是:“防蛇。”
贵豪拿出一把自制的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地动山摇,山谷里回声响了好久。我猜这可能是为了吓唬狗熊、山猪等野兽吧,也就不再问了。
众人齐动手张罗着篝火和晚餐,有的捡柴草,有的生火,贵豪用一张小鱼网捕到几条小鱼,在篝火上烤熟了,拈上贵豪带来的醋和酱油,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了早餐,又开始爬山,经过一片原始森林,只见遍地都是香菇,夹杂着木耳、灵芝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菇类。贵豪告诉我们:这是浙江人来“种”的,他们每年冬天来收香菇,用斧头把老树砍下一部分,在砍下的树干上再砍几十刀就离开了。那刀口“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年就长香菇,等待浙江人再来收、砍。
我问道:“这周围的人们为什么不来偷收香菇呢?”
贵豪答:“浙江人来的时候会给周边村子里的干部们一些好处,村里人就不敢来收香菇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总算走到目的地——“山墙”,这“山墙”是极小的村子,好像只有五六户人家,种着水稻、番薯、花生、各种蔬菜,养着鸡、鸭、鹅、猪、狗、猫,自给自足,除了食盐以外,不需要外面提供任何生活资料。我想陶渊明写的“世外桃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进了村子里贵豪的朋友家,看到客厅上并列高挂着毛泽东和刘少奇的标准像,与主人聊天后,他们才“第一次”听说刘少奇已经被“打倒”好几年了。
贵豪的朋友把我们也都当成他最好的朋友,用他们最高的礼节接待我们,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大家。而我们带给他们的仅仅是贵豪身上的一小包盐巴和外面的一些“新闻”而已,这些“新闻”对村里人来说,知道和不知道其实都一样——他们甚至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个村子属于哪个大队、那个公社甚至不知道应该属于哪个县、哪个省。至于墙上为什么要挂标准像,他们说这是“皇帝”,“哪个朝代也不能没有皇帝”。
在“山墙”享受了几天皇帝般的待遇后,我们回贵豪家,虽然是另一条路,照样走了两天一夜。在贵豪家,又让贵豪“破费”了不少,我想既然找不到“工作”,还是回家好些,贵豪向朋友们借了十几块钱给我作路费。
鄂说甘棠镇有个叫做“大山”的人几个月前向他买渔网还欠着几块钱,那个镇子有长途汽车到福州,他送我去买车票顺便也要回那几块钱送给我。
于是我们走了几十公里到甘棠,找到了“大山”,鄂向他要钱,谁知这家伙想赖账,几句话鄂便同他吵了起来,大山指着鄂的鼻子说:“你一个反革命分子竟然敢向我贫下中农要钱?!”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正吵闹间,大山的老婆突然说鄂前不久来他们家时“偷看”她洗澡,这一下糟了,围观的人们叫嚷着“打流氓!”大山从屋里拿出一根木棍出来,我赶紧拉着鄂跑路。那伙人追着我们直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时才骂骂咧咧的回去,有人一面骂,一面说:“这大山的老婆长得那么丑,倒贴钱让我们看也没有人愿意看。”
另一个人说:“大山每一次欠人家的钱,他老婆就说人家偷看她洗澡了。”
我和鄂躲到路边一个小亭子里,又饿又冷,鄂找到几捆稻草给我盖着御寒,捱到天明,鄂不敢去甘棠,只能同我告别,走几十公里回贵豪家。我自己一人到甘棠车站买到去福州的车票。
第二十五章 山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