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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沉默的男孩


更新日期:2015-04-03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轻捷,有弹性,幅度大,频率快——吴红叶能听出陈子谦上楼梯时的脚步声。

“妈,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红叶模仿电视新闻里广告后的连结语。只是,她这点幽默像火星落在水潭里,很快熄灭了。她曾经努力营造轻松欢快的气氛,调动家人的情绪,但这几年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凭着惯性在做。她接着问儿子:
“今天学校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
“有什么事要跟妈妈分享吗?”
“没有。”
母子间这样的对话每天上演着,像排演了几百次的台词,全无激情,甚至也没有具体内容,只是一个固定的程式。子谦一说“没有”,红叶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子谦一直到上初二之前都不是这样。那时他像小记者一样,每天放学回家把学校里发生的事讲给母亲听,绘声绘色,生动有趣。最让她满意而且感动的是,子谦不仅说有趣的事,而且也说老师偶尔批评他的情形。他说:“今天三个老师都批评我了,因为我下课跟同学说话,上课也说话。”红叶说:“跟同学关系融洽,这是好事。不过上课最好不要说话,这样对老师不尊重,也影响其他同学听课。”她想:子谦是一个多么自信、坦然的孩子啊!真让人欣慰。
现在,子谦仍然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在家时变得沉默了。高中第一次家长会上,何老师在吴红叶面前毫不掩饰她对陈子谦的欣赏,说他教养好,对人谦恭有礼,做事有条理有章法,能力很强。何老师还说,她希望自己6岁的儿子将来能像陈子谦一样又聪明又懂事。吴红叶却觉得进入青春期的儿子缺少一点野性,显得太文弱、太被动,没有探索世界的雄心,沉浸在电脑游戏和快餐般无营养的漫画和文本中,精神世界狭窄贫瘠。很多年前,她看过这样一个段子:一只小狼爱吃素,狼爸狼妈非常担心。有一天,狼爸狼妈看到儿子在追一只兔子,终于放心了。结果,小狼追上兔子,凶狠地对兔子说:“快把胡萝卜交出来!”她看段子的时候笑了,笑点在于狼的本性发生了不可能的扭曲和变异。后来,当她一次又一次被儿子的沉默所打击时,看着儿子带着宁静微笑的俊俏脸庞,她在心里说:这简直就是一只吃素的小狼啊。何老师说陈子谦在学校里跟同学相处融洽,下课时有说有笑。红叶有时会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子谦在家里沉默得像一只瓶子?她在和朋友交谈时发现,很多十几岁的男孩都跟陈子谦差不多,在家沉默不语,在学校活泼开朗。她开始相信这是孩子成长的必然阶段,她不必勉强子谦为了宽慰父母而改变自己。
吴红叶将晚餐端上桌。像平常一样,三菜一汤,搭配合理。但是今天的菜一看就有凑合的意味:红烧鲫鱼破了皮,青菜切得不均匀,西红杮鸡蛋汤忘了放葱花,只有昨天做好的干切牛肉看上去整齐一点。红叶端起饭碗时,在心里叹一声:做菜的人有心事,菜是能感觉到的。自从陈志文调到南京工作以后,红叶请了一位烧饭阿姨,但不是每天都用,只有她需要招待客户的时候才让阿姨来帮着做一顿饭。红叶不放过任何一次为子谦做饭的机会。她认为,她一生为儿子做饭的次数是数得出来的,少一顿都是损失。
陈子谦对饭菜并不在意,坐在母亲对面吃饭。红叶看着儿子,想捕捉他的眼神。儿子默默地吃饭,姿势动作很文雅。她觉得子谦不会感觉不到她在看他。当她第三次尝试的时候,子谦终于抬起头,对母亲笑了笑。子谦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眼神温和,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回应母亲的目光,表明他并不自我封闭,虽然在家里很少说话。但是,他的眼神有一丝躲闪,儿童时代的坦然和清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大半。
红叶说:“今天作业多不多?”
子谦说:“还可以。”
又无话可说了。母子俩默默地吃饭。
红叶洗碗的时候,子谦在屋里踱步。她洗好碗,走进子谦房间,在他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说:“小谦,我有话跟你说。”
子谦看着母亲。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具有人的全部属性的人。子谦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主体,而不是她自身的一部分,他在生活上需要她、陪伴她,但并不属于她。当然,她的一部分生命仍然在他身上,这是无法改变的。
“那个女孩,李晴薇,她学习好吗?”
“满好的。”
子谦现在总是这样说话,字数极少,含义模糊。不知道是他没有清晰的观点,还是不想说出来,或者两方面因素都有。
红叶说:“满好的,是什么概念呢?”
“班里前十名左右。”
“何老师说她是文体委员,那她有什么文艺特长呀?”
“唱歌,朗诵,都很好。”
“你有她的照片吗?”
“没有。”
“有没有班里同学的合照?”
“有的。”
子谦在母亲的要求下,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十几位同学穿着白色夏季校服松散地站在操场上,每个人都带着自然的笑容,脸上红扑扑的。“哪个是李晴薇?”红叶问。子谦指着一个短发女孩。女孩个子不高,眼睛比较大,眼神专注。这是一个有心劲的女孩。她觉得女孩和她父亲不太像。同时,她觉得女孩的神情中有一种熟悉的东西,但她一时无法想起这神情到底跟什么相似。
红叶说:“感情是很美好的东西。我不认为谈恋爱一定会影响学习。如果处理好的话,感情是学习的动力。”
她脑中闪现出一个人:徐海波,那个来自农村贫寒家庭的男孩。高三第二学期刚开学,徐海波悄悄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她有点惊讶地想:原来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徐海波爱我!原来老师们最害怕、最反对的“早恋”是徐海波学习的动力!出于害羞,也基于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她保持着冷静。她给徐海波回了一张纸条,也是三个字:“高考后。”那时他们还差几个月才到十八岁,那么年轻,却有强大的克制力,两人真的不说话,不接触,甚至没有目光对视,只是用第六感捕获彼此存在的信息。纯洁的、尚在雏形的爱情是一种奇妙的酵素,让红叶充满活力,她像海绵吸水一样充分地吸收各种知识,成绩始终保持全班第二名,获得了保送熹城大学的资格。成绩第一名的徐海波放弃了保送资格,报考北京大学法律系,被录取。当时,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相互联络,结伴去老师家谢恩,为自己准备行装,忙碌,兴奋,对未来充满幻想。徐海波和另外两个男同学一起到红叶家时,红叶的母亲冯老师心情不错,陪他们说了很长时间话。从熹城到合肥一趟并不容易,红叶以为徐海波会另外找时间单独见她。她一直等着,但是徐海波没有再跟她联系过。红叶进入大学之后,高三时那种隐秘而纯粹的激情似乎消退了。徐海波是红叶十几个保持通信的中学同学中的一个。他的来信很正常、很平淡,她的信也差不多。后来连平淡如水的信也自然停止了,徐海波淡出她的记忆。红叶甚至不知道徐海波大学毕业后在哪个城市工作……
红叶今天不想对儿子说起自己高三时朦胧的恋情。她对儿子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的事比一个人的事更难掌握和处理,所以一定要谨慎。她还说,**是一定要避免的。
子谦的脸有点发红,眼神越发黑亮幽深。他已经在母亲面前封闭了自己,但他还是保持着良好的礼貌,听人说话时很专注。他的礼貌总是让红叶的失落感得到些许缓解。她想,青春期的孩子叛逆是正常的,这是他们长大的过程,父母没有必要为此痛苦,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更痛苦,更不容易。子谦从来没有激烈的言行,只是躲进自己的内心,将心思向女同学敞开,这已经是对父母的体贴了。
红叶又说:“感情很美好,但感情也可能会结束。感情结束总是从一个人先开始的,被动的那一方就会很痛苦。你要做好准备。我的想法是,做人一定要主动。所谓主动,不一定是主动示爱,也不一定是主动离开,而是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看清两人关系的实质,做好应对。”
吴红叶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本书。她的卧室里有一张书桌,和儿子的书桌一模一样。书桌简洁硬朗的风格并不影响卧室的美观和舒适。跟儿子进行这样的谈话很累人。儿子的感情问题,包括性问题,由父亲来跟儿子谈当然更好,但陈志文不在家,指望不上他。
红叶忽然有点不安:她最后对子谦说到分手时的痛苦,他会不会敏锐地猜想她自己失恋过?
是的,红叶的确体验过失恋的滋味。那种整个身心被否定、被颠覆,灵魂在世上迷失的感觉让她在回想时都感到心悸。和陈志文相处大半年后,红叶觉得两人的性格差别太大,她在他身边呆久了会觉得消沉,于是提出分手。陈志文同意了,像往常一样被动、沉闷,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尽管是红叶主动提出分手,但是分手后的滋味却让她无法承受。她和陈志文的相处已经改变了她和整个世界的关系,她不再是孤独而完整的人。她想,我的感情就像射线,只有起点,没有终点,一旦付出就收不回来了。她终于受不了失恋的感觉,又回到陈志文身边。半年后,他们结婚了。为人夫、为人父的陈志文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他的世界里包罗万象,惟独没有妻子。陈志文不是看不起妻子,而是把妻子当作自己人,甚至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觉得不必分出精力来考虑妻子的感受和需求。夫妻相处需要双方不断调整,生活方式、习惯和节奏的改变不可避免。既然丈夫没有意识到要改变,吴红叶就必须改变自己。于是,她从一个内向、文静、爱读法国小说的女子,成长为赢得众多客户的系统内有名的客户经理。虽说事业上的成功不能代替感情上的满足,但她越来越感到女人内在的强大非常重要——如果有机会做小鸟依人、倍受丈夫宠爱的富贵闲人,来替换这个忙碌、充实、有成就感的银行高级管理人员,她愿意吗?28岁之前,她愿意;35岁之前,她会犹豫。现在,她认为没有什么比她此时的状态更好。辛苦和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她有十足的底气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