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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龈:二


更新日期:2015-05-02 + 放大字体 | - 减小字体 本书总阅读量:

十多分钟后,康权和韩伟推着自行车,倪鹏和游昆晃荡着身子,相随走出了报社的平房小区。随后跟出来的姜常,不好意思地说着歉意的话,还要叫大家到附近的一家食堂去继续喝酒。康权说大家饭都吃好了,酒也喝得正好,再喝明天找罪受呢。韩伟和倪鹏则要姜常赶紧回家去,帮着乔兰收拾一下家里的烂摊子。姜常说什么也不回去,就那么一直跟着大家往大街上走。
路过邮电大楼,游昆听到了大钟报时声,嚷说:“这才八点钟,这么早回家,求意思也没有,还会让老婆笑话的。”康权挖苦说:“是不是又想做灰事了?”韩伟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说:“走吧,都先不要回家,我领你们去一个朋友开的书店喝茶去。”游昆说:“喝那种甜水水有甚意思。”韩伟说:“你呀真是肉食者鄙,离开了酒和肉,生活就好象没内容了。”姜常说:“书店是个清静之地,咱们都是粗喉咙大嗓门,还不扰了人家。”韩伟说:“没事,那茶室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正欲细说什么,倪鹏大了嗓门说:“你们瞧瞧东边的圆月亮,就跟锅盖一样。要我说,咱们几个还是到黄河边去吧。”
倪鹏的提仪得到了大家的共鸣,便嚷嚷让游昆回家去开车,又说还要采购点酒水和下酒的菜。这时大家才发现,从姜常家出来,哥几个不论居住的方位,无目的中谁也没想到回家,居然相随着正是往游昆家所在的方向走。韩伟就总结说倪鹏的提议,看来是大家集体无意识的一种潜意识的安排。
很快,游昆开着他的私人白色现代轿车,拥挤地载了哥几个,先到超市里买了点吃喝的东西,然后轻车熟路,在空明的街灯映照下驶出了城区,驶上了南下通往黄河的一条水泥马路。
没了城市的宣嚣,也没了连片的霓虹光色与建筑遮挡,车里的人们的视线透过分隔的玻璃车窗,看着外面月色朦胧的田野,看着车灯照亮的道路、渠堰和路边昏沉沉的庄稼。大家似乎一下子都没了话,仿佛梦游一样在机车的低响中行进,直到驶出了油路,驶上了四面沙丘包裹,坟茔林立的一片静寂之地,康权和韩伟几乎同时突然说开了话。这个效果让哥几个都笑出了声,韩伟让了口,康权便讲开了故事。
康权说:“那一年七月十五,我们单位的一个蒙族哥们叫乌力吉,半夜时分拉着我要来看黄河。那可是鬼日子啊,我们买了酒和肉,步走了一个多小时,路过这一片的时候,就看见了浮游的磷火,好象是人打的灯笼走来走去。我们虽然喝了酒,可我还是害怕的不敢走。乌力吉胆子大,追过去一脚把一团磷火给踢灭了。我们把鬼破了,两人胆头大了,兴致也起来,就想着继续往黄河边走。谁知自觉明明是往南走,可就是绕不出这片乱坟滩,我被拌了一跤,爬起来也没顾上看是什么东西拌的,更没住意手里提着的东西,心慌慌的只管胡乱走。等我们总算走出去,坐在黄河大堤上心惊胆战冒虚汗时,才发现手里的酒瓶早就烂了,熟肉只剩下一小块。乌力吉也被吓着了,说咱们幸亏带了酒肉,要不然今天晚上麻烦大了。”
康权讲得温吞吞的,开车的游昆听得不过瘾,说:“韩伟,你是不是也要讲故事?”韩伟说:“我可没他那么会讲故事,我是想,咱们大家把车停下来,到这片乱坟摊上走一走,看能不能遇上了女鬼。”倪鹏反对说:“算了吧,世上的事玄妙着呢,人不戏鬼,大家还是相安无事吧。”
康权这时发现车子不知何时,早就不走了。他一嚷,众人才觉出了这个问题,齐声问游昆是不是故意的?游昆发誓说自己刚还开得好好的,怎么会悄无感觉就停下来呢!跟着踩离合打火,反复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几个人一下禁了声息。
游昆挠着脑袋咕哝说:“真他妈的邪门了。”韩伟说:“都是康权惹的事,你下去看看,是不是真让鬼给妨住了。”康权说:“我说的可是真事。”倪鹏说:“那咱们也把这酒和肉泼散上点?”姜常老半天没说话了,心情还是不能从家里的阴影中走出来,突然把车门一开说:“你们快不要迷信了,我下去看看。要是真有鬼,我今天就留在这不走了。”说着,人已经下了车。
姜常在车前车后绕了一圈,也没说话,径直往一片影影绰绰的沙丘和坟丘走了过去。游昆也下了车,康权、韩伟和倪鹏相随而下,站在车跟前叫不回姜常来,一起悚然地目随着他的身影,眼看着走出十多米远,眨眼之间便不见了。
倪鹏说:“这小子今天心情不好。”韩伟说:“那能怨谁,他们家的事只能怨他自己。”游昆从车上取下来一盏手提蓄电应急灯,对倪鹏说:“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人,就怕鬼。还是你拿着去找一找姜常吧,不要真让鬼给拉走了。”倪鹏接了过去,拉了康权,嘴上叫着姜常的名字,往他消失的方向寻了下去。
灯光光色寡白,照亮了周边的景物,隆起的沙丘和坟丘便不那么可怕了,野长的沙蒿影子如同幽灵一样动了起来。倪鹏紧张中慢了脚步,康权就看见了隐身的姜常,见他在光亮边缘的一处坟丘前蹲着,看那样子正在大便。两人停住骂了姜常两句,这边的游昆和韩伟听见了,接声询问,一个个的紧张劲才算松驰下来。
这是不是一场闹剧,谁也不知道。等哥几个重新坐回车里,游昆再一打火,车子起动了。姜常骂说:“看见了吧,我一泡屎尿就把你们心目中的邪门给镇住了。人是不能惧鬼这种东西,你怕他其实就是怕你自己。”康权说:“我们单位的那个乌力吉,后来脚脖子肿了好长时间才好的。你小子不要得意,小心屁股会痛的。”游昆心有余悸说:“我再向天发誓,刚才车熄火真是有点怪,事前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韩伟说:“那是你的潜意识在做祟。”倪鹏说:“都是康权鬼话连篇惹的祸。”康权说:“不能这么个说,咱们还是遵重点鬼神吧。”他把一瓶酒拧了开来,往车窗外淋撒,又把吃食掐散了几块。
车子驶上了河堤,远远的只见月光下宁静而又浩渺的黄河,像一条婉延的银亮的飘带,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西边的天际间舞动而来,又向东边的天际舞动而去。横亘在无一丝云影的东边天空中的圆月,像一位天国玉女的大脸盘,正在向着苍茫的大地吐着一种银白的晕。这晕里有着自然的情愫,有着朦胧而又混沌的静谧,和亘古不变的一种浑然。河岸边上待收的向日葵,和一片片裸露的湿地,如列阵守卫的巨大阵营,既挺拨着它们的剑戟和头颅,又沉寂出无边的静默,那情形好象一场梦境中的战事被凝固了一般。
为了不破坏这种迎面而来的巨大的美,游昆在韩伟的提议下关了车灯,慢了车速。大家谁也不说一句话,凝神在一点点贴近黄河的过程中。终于,来到了最能靠近黄河主河道的一处硬土岸边,哥几个这才争先下车,兴致十足地先到河边走了一遭,喊了几嗓子:“黄河,我们又来了。”韩伟咬文嚼字地喊叫说:“黄河,你知道吗,我们的到来是非真朋友夜半不扰也。”康权想到了一句唐诗,随口吟诵而出:“月涌大江流,潮平两岸阔。”诗情与现实完美成一体了。游昆下车时先就脱得只穿一个裤头,在河边试了试水的凉热后,还想进一步深入。康权说:“你小子不知死活,忘了上次的事了吗?”一句提醒的话,让已经进入水中的游昆收住了脚。
回到河岸上,游昆带着两脚泥说:“来过多少次了,没想到啊,这夜里的黄河真他妈的美。”倪鹏说:“你小子就不能用上几个形容词来,只会用脏话的来污染夜黄河的静美。”游昆反驳说:“算了吧,我才不会像你们一个个文皱皱的。我只喜欢一句话,那是‘觉得快感了你就叫’。”韩伟批评说:“狗改不了吃屎,三句不离本行。”游昆不去理会两人,而是提出一个问题:“哎,你们说这黄河像个男人,还是像个女人?”康权说:“唉呀,没想到你还能提出这么复杂的问题。”韩伟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自然是女人河了。”姜常来了个中性的回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看用谁的眼光来看了。比如游昆所见,肯定跟你们不一样。”游昆亮出了自己的答案,说:“黄河啊是一条会变性的河,白天当男人,晚上是女人。”说完,他大笑着像一头野驴一样在泥湿的堤岸上往下游跑去。倪鹏好象呼应一般,适时地在不远处放出一嗓子蒙古族歌曲《敖包相会》中十五的月亮的唱词。
哥几个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燥动与狂放,和与黄河间各自自以为是的交流,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游昆把车上带的东西在一处平坦的地方铺摆开来,又取了几块坐垫,嚷嚷着招呼大家过来喝酒,还说这么好的晚上,不喝酒简直是浪费。姜常还没有忘了家中的不快,骂着儿子和老婆的不是,说今天晚上扫了大家的兴致了。游昆就让他带头喝酒,用行动来重新点燃哥们几个遭到了败坏的酒兴,与月夜黄河行的激情。姜常毫不含糊地端起硬纸酒杯,把足有一两的白酒一饮而尽。
于是,围坐在一起的几个铁哥们,开始了一边饮酒一边别有风味地交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中,就扯起了上次黄河边游昆差点受难的危险事。
倪鹏问了一些自己未知的问题,没想到触动了韩伟的心事,他说:“姜常,你后来倒底去没去那家派出所,把那些东西销毁了没有?”姜常被那一两猛酒给喝热了血,说:“我还没顾上了,再说,求大一点事,你是担心甚呢。”韩伟一急,说:“你小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还怕将来受影响呢。”姜常说:“有甚影响,难道你老婆跟你离婚不成。”韩伟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谁给多的嘴,我老婆好象真知道这事了,虽然跟我没明说,可是话语中间老是含沙射影。再说,这种事我本来清清白白的,现在有口说不清,太冤枉了。”游昆故意给韩伟抹黑说:“你清白个屁,那天晚上你敢说你没那个?”韩伟急了,说:“我当时喝的连腰都直不起来,民警进屋的时候,我还在吐呢。”姜常说:“我有权怀疑,你那是装的。”韩伟就气得骂说:“两个流氓。”姜常说:“这年代,流氓可是个葆意词呢。”
韩伟其实是个小心眼人,年轻的时候和倪鹏一起还爱写点歪诗,后来读得书多了,思想上就有点愚,偶尔还有点过于单纯的幼稚。在他的认识里,那一晚上的经历不明不白,特别是自己的有名无实,委屈实在有点大了。同时,他的党员身份和工作上的努力上进,以及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升迁的梦想,都促使他对这件事情看得比别人严重多了。当然了,这中间还有一个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文化人自以为独善其身的因子存在。这点机理正好被游昆和姜常抓住了,故意逗他生气,然后看着取乐。韩伟遭两人夹击,干生气没话说,就求助起康权来。游昆不等康权张口,抢先说了自己安排女人戏弄康权的事,这间接证明了康权的清白,从阵势上把康权拉到了自己的一边,也更加重了韩伟有冤莫辩的委屈心绪,只好骂两人不是东西,自己到一边去赏月看黄河去了。
康权觉得韩伟纠缠这事是有点酸儒气,不过还是实事求事地为他辩解了两句。游昆只说:“我就看不惯他硬充正经人的样子。你们说哥们几个经历的事辩那么清干什么。他清白了,咱们不就是臭狗屎了吗!”姜常恶笑着说:“这就是一盆臭狗屎,他也得伸双手端着。”康权知道二人恶作剧,再看韩伟有倪鹏陪着走开了,就顺口转移话题,问起了想起来的另一档子事。
康权说:“游昆,上一回孟达叫咱们陪那个野人摄影家孤愤,和他的那个活命佛两个人喝酒,你领的那个女孩子真得被掐伤了大腿?”游昆说:“当然是真的了,不然她才不会叫呢。”姜常使坏说:“好象你了解一样。”游昆正经说:“我就是看了,只是不像掐伤,倒像是两个牙印子。”姜常不知道个中情况,康权一介绍,他自然不相信了,说:“要是真的,也怕是捱那女孩坐的人发灰呢。”康权证明说:“当时,我可就坐在左边,游昆在右边,那个怪人倒是坐了个对面。”姜常代为分析说:“这么说来,康权不会动手动脚步的,这个我相信。游昆也用不着动手支脚的,这个我也相信,剩下的看来就是那个怪人作鬼了。可惜,当时我不在场。”康权说:“孟达说过,那个野人可是会特异功能的。”
孟达的名字点燃了游昆的无赖劲,他说:“咱们打个电话,看看这小子现在在干啥呢?”说着,打通了手机。孟达公羊一样的嗓音从无线电中过来,说他正在山中的岩石上,与驴友们篝火晚会呢。游昆就问他不想弟兄们?孟达听出了意味,问大家在姜常家喝酒还没散?进一步追问游昆在什么地方。游昆说了实情,孟达骂骂咧咧起来,为自己不能分身两处而遗憾,埋怨说这么好的事也不说等上两天再安排。
游昆故意吊孟达的胃口,夸说:“黄河边的月亮真他妈的漂亮,比美女的脸都漂亮。”孟达说:“好啊,我知道你小子是打电话气我不在。告诉你们,今天啊我还就不生气。”又说:“你们知道吗,这山崖上的月亮,映衬上美女们的歌舞,再加上烤肉的香味,和飘扬的马头琴声,哥们都醉得不能自己了。”游昆骂说:“你小子还是小心点吧,山坡坡上一滚就完蛋了。”孟达反过来进一步刺激说:“兄弟,放下你的心吧,哥们的野营账逢已经搭好了,再过一会儿就能红火了。”游昆本想刺激一下孟达,没想到反入其道,只好跟着浪说起来。
康权要过了手机说:“孟达,这可是在黄河边,你再说下去,游昆跳河的责任就由你负了。”那边得胜的孟达哈哈大笑,慢条斯理地说:“你让他跳吧。他跳在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游昆探过嘴来想还击,被康权让了开来。康权就说起了上回招待野人的事,孟达想问游昆领的那个小娘们,为啥听了活佛的名号会傻笑不已?游昆这一下逮住了机会,抢过手机嚷说道:“她笑你那个活命佛原来是个大流氓。”孟达听不明白,游昆开心地笑着说:“那活佛是不是叫巴彦其格乐?”孟达说对的。游昆说:“你用汉话说上两遍就知道了。”电话中的孟达和康权嘴里叨叨着还是一头雾水,一边的姜常脱口说:“我知道了,是把爷求割了。”三个人顿时笑成一堆,孟达在电话里笑过后咒说:“游昆,你和你那个小娘们将来肯定要下地狱的。”游昆说:“放你的心吧,到时你入了,也轮不到我们。”
不远处,倪鹏和韩伟这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些干柴草,在河边放起了火。游昆与孟达三言两语就挂了手机,和姜常、康权提了酒瓶颠颠地跑了过去。哥几个绕着烧起来的柴火,跳起了人类最原始的舞蹈,那不过是一种酒疯中的抽搐与乱扭。姜常不时把瓶里的酒撒向火上,火苗出现瞬间的变幻,每个人被火光映照出来的长长的影子飘忽中如魅随形。火光也打乱了原本白亮的月色,使亮汪汪的黄河水也燃烧起来。
大家伙不断地四处寻找着燃火的东西,一堆篝火时旺时弱烧了半个多小时,才因为柴草的不济而渐渐暗淡下去时。天空中的星群开始疏朗,圆月亮的脸盘也变小了,光色的瀑布愈发的清澈明亮。哥几个经过酒兴的烧蒸,又被篝火薰烤,又被舞蹈的狂放喧泻,终于都有了点颓然,只是谁也不提回家的事,而是各自游走在黄河边上,久久地感受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孤独宁静,和莫名的怅惘。咕咕又哗哗的黄河水的流淌声,令人有种忘我的陶醉。远处河岸坍塌的闷响充满了质感,如同生命深处在发声。偶尔的夜鸟的啼声从空中一划而过,遁向了朦胧的黄河的深处,穿越异时空而去。
韩伟和倪鹏的手机先后响了,康权和姜常的手机也随着叫唤起来,就连平常最没人挂牵的游昆的手机,也闹响了怪异的铃声。人到中年的哥几个被从黄河那种天懒的静谧,和苍茫不能自已,空明不能遁去的属于远古的忧伤中唤了回来。
倪鹏年龄最长,他小心翼翼说:“哥几个该回去了。”姜常说:“是啊,再不走我怕自己真的会跳到黄河里去的。”康权说:“今天我好象睁着眼做了一回梦。”韩伟的总结最具诗意,他说:“今天我把自己俗世污浊的灵魂,用黄河岸边的月色洗了一遍。明天,我又可以干干净净面世了。”游昆还没忘了前嫌,都坐到车上时,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人的灵魂要是脏了,是永远也洗不净的。”
一人一句总结的话说过之后,谁都没了再说话的欲 望,更不去理会游昆话中的讽刺意味。车子起动了,机械的响声把黄河清幽幽的静谧烟蕴给撕破,但很快就被河面上蒸腾而起的云梦一般的白雾给消弥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