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鹏让人给打了,住院后头上缝了两针,不得以休息了几天。倪鹏挨打的时候,康权不在跟前,但事情的起因,特别是倪鹏那天有点烦心的脾气,却是与康权多少有点关系。
要说主要原因,还是倪鹏自己的心绪造成的。在他国家那个单位中,有个领导犯了错误,被下岗了。按理说,这个岗位非倪鹏莫属,却偏偏的被另一个小子捷足先登。这让一向以工作好强的他,不能不气憋,不能不反思。偏偏那天典当行开完了会后,老家上来的特使,与两个人谈到工作,那位小领导含沙射影说了几句怨言。倪鹏一听就明,当时没发作,背后两人进行了一番勾通。事情就发生在勾通的时候。
康权自从入了典当公司,工作上确实努力,只是事多,四顾不暇。那个由总公司委派的小领导,有一种偏见,认为人到一定的年龄后,精力和思维都会变得堕性十足,这样的员工,不利于管理,也不利于公司的长足发展。这是表面文章,根本的原因是康权属于倪鹏的铁杆朋友,他的存在,犹如一根钉子,让小领导怎么也不舒服。所以,康权便成了小领导这种理论所针对的直接对象。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更何况有利益的地方,矛盾就更复杂。康权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差异,只是没去理会,也没有去刻意,坚持当好自己忙来用的角色。他有时在台前帮忙,有时跟着别人跑调查认证,对抵押物品和资产进行登记造册,几乎全面地参与了典当行的业务,也就大概地了然了这个行当不太光彩的一面,那便是利吃人的贪婪本质,和贫穷对人性的蚕食。对此,康权经历的例子很多。
有一回,一个商人把自己的房子押了进来,贷了十万块钱,生意却做陪了。四处借不到钱,还贷无门,便只好卖房清债。家里的老老小小,问题一下子暴露出来,老人骂,女人哭,儿女诅咒。典当行成了矛盾的焦点。没办法,典当行有典当行的规矩和行事准则,法律执行也不能因情而废。商人的儿子,一个高中生,正是对社会事物处在半蒙昧阶段,又阴谋鬼计的书看多了点,认为他父亲的错误,是典当行设下的圈套,并因此威胁要火烧典当行。这种话你不能全信,又不能不提防。康权为此当了几天的思想工作者,把问题比较稳妥地解决掉了。
这是个令人骄傲的成绩,康权一度兴奋了两天,冷静下来认真一想,特别是夜半扪心自问,就高兴不起来了,反而觉得自己很卑鄙,是用一种堂皇而近于诱骗的手段,为公司谋取了利益,对当事人从根本上说无任何的帮助。后来,康权对类似的工作便不似初时那般积极了。
高考录取结束后,有好几个家长来典当行咨询,说是为了娃娃上学,临时筹划点学费。这些人的典当物有点杂乱,有的自行打包成一组,小领导嫌麻烦,收益太少,表现的不热情,不过,对金银之物的典当,还是比较热心。有一个家长,是个中年妇女,说话罗哩罗索,被拒后诉出一堆的苦来。康权看不过,当时多了一嘴。
康权说:“你这家长,学校不是有助学贷款之说,为什么不去跑那种途径呢?”家长说:“有是有,可当下指望不上呀。娃娃报名要路费,还有学费……。”康权说:“那不行先借上两个,过渡一下问题不就解决了。”家长说:“借不上呀。以前,娃他爸有病,借下的钱还没还清呢,谁还肯借啊。”康权说:“要是那么个,你从我们这里典当了,完了如何赎回这些东西呢?”家长说:“完了再说完了,先解燃眉之急。”小领导这时接了康权的话说:“要是这么个,你这典当我们不做。你另寻别处吧。”那家长麻缠了一顿,最后走了。
外人走了,小领导开始批评康权,说:“给典当的人出主意,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吗!以后不能啊。”康权不服气说:“这些家长也可怜,再说,反正咱们也没给人家贷。我算是给指个路吧。”小领导说:“来咱们这典当的,哪个不是有困难的。你以为那些有钱的人,人家才不会来咱们这地方。”康权提出了人性化服务的说法。小领导不爱听了,说:“那你不要在这干了,到慈善机构去人性去吧。”康权被噎了个没话说。
倪鹏老家的总公司派来的人,给大家开会,康权因为晚上给明玥还钱喝酒,又困绕于情,没能把要通知的两个人给通知到。第二天一早开会,两人中一个按时来了,另一个却没露面,手机仍然打不通。这人是搞会计工作的,是会议内容主要针对的角色。小领导便给康权发毛,康权恨恨地要骑自行车去找。倪鹏说了一句话,他才没有动身。
在会上,老家来人是位很有理论水平的人,先把整个公司近一年的工作,进行了表扬式的肯定和鼓励,然后讲话说:“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资金需求,在国家正规的渠道得不到满足,这就给了我们典当行一个巨大的市场。可是,我们的业务受制于政策,不能扩大范围经营。怎么办,见钱不挣,有违咱们的初衷,所以总公司决定,利用我们现有的便利条件,向社会上进行一些资本的筹措,然后进行多元投资,壮大公司的实力,拓展更广阔的放贷市场……。”说了半天,才公布了一个工作安排,号召大家,在不大张旗鼓的情况下,以员工的名誉,私下向社会上的人们进行集资,利率按月息二分起算,半年一结,绝不拖欠。
高息集资才是会议的要点所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通后,有砰然心动者,也有有疑问者。大家向老家来的人提了一些问题,明析了一些执行细则后,会议便在吵吵声中结束了。
散会之后,老家的特使把倪鹏和小领导叫到一起,再次强调了集资的注意事项,和如何应付可能出现的相关部门的查访与管理。因为头天晚上,三个人已经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进行了一些交流。今天一说完,给两人留下一叠厚厚的文件,和总公司拟就的操作细则,来人就开车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倪鹏和小领导送走了特使人物,回来后,又关了办公室的门,就集资的事分析研判了半天。
中间,两人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康权,小领导就露出了微词,说:“康权这个人,要是工作还算负责吧,只是他一边上班,一边兼职,一边还替别人打杂差,家里的事也多,常常上班不能按时到位,大家都有看法了。”倪鹏皱了眉头说:“康权我是了解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人确实是个好人,本份,也实在,干工作从不拖拉,家里的事多我也知道。不过,事多是因为他的女儿刚考上大学,还有母亲出了点事,还有那个单位,一两年之内楼是盖不起来,上班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个样子活。要说他还替别人打杂差,只要不在公司做,业余时间弄,那咱们不能管人家。当然了,他是拉家带口,人到中年的人了,不比那些年轻人,拖累少,有活力,也有热情和闯劲。这能比也不能比,上了年纪的人,毕竟社会经验丰富,待人处事上可能更理性,更妥当一些。比如,那户人家的事,人家就处理的很到位。”小领导不吱声了,倪鹏觉出了两人的不一致,便回旋说:“放心吧,我完了跟他再说一下,他这人很自觉,自家的困难会去主动克服的。当然了,你作为领导,对他还是要严格要求,咱们这毕竟是工作,不是公家的衙门。这一点我们应该心里有数才对。”小领导更无话可说了。
后面正谈着,典当行的前厅突然闹腾起来,一位有几块金条被典当了的女人,领了自己的三个兄弟,上门算账来了。因为,拿来典当的人,据说是这位女人离了婚的丈夫,典当的金条,既有发票,又有证明,还有两人的身份证。手续上的无差错,让典当行自觉底气十足,面对来闹事要条子的女人,除了好言解释外,并不为其威胁和辱骂所动。女人的几个兄弟便骂骂咧咧踢东西,砸烟灰缸。值班的人一看情形不对,其中一个偷跑到后面,来寻求领导的支持。倪鹏和小领导都出来了。
倪鹏抑制着自己心头的烦闷,先客气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说:“几位朋友,咱们有事商量着解决,请到后边办公室来,坐下慢慢说如何?”那女人哭闹着把矛头对准了倪鹏,嘶声喊叫说:“我跟你们没话说。要么退东西,要么我今天把你们这个销脏的窝给砸了。”倪鹏没有直面女人的威胁,转而对三个男人很客气,笑着说:“砸东西还得费你们的劲,对问题的解决,却不起作用,你们说对吧。”说着,把烟递了上去。三个兄弟中的一位接了,另两位很狠,仍然脏话连篇。小领导插进来说:“不管怎么说,大家到后边谈吧。”接了烟的男人揪了一把那女人,然后率先跟着倪鹏和小领导入到后面。那三人也就气哼哼的尾随进来。
坐在办公室里,小领导叫人来给倒了茶水,又吩咐几个人去前厅招呼,暗中要求他们把相关的单据,都抓紧时间复印一份,同时要人通知派出所,再把原件藏入保险柜中,准备应对万一的需要。在这些方面,小领导因为有过别处管事的经验。等安排妥子,他这才陪了倪鹏,坐在气势汹汹的对手的对面。那女人生的方面大脸,身体很粗壮,头发烫着大卷的波浪。那三个男人,两个大个子,嚣张的很,个头低点的显得年长,还有几分成稳。
双方都多少平缓了一下情绪,开始了新的交谈。那女人不说二话,张口便是:“那条子是我个人的,别人不经我的同意,拿来这里典当,就是偷窃。谁接受典当,谁就是销脏。销脏,我上可以告政府,下可以来追脏。你们要是好说好商量,把东西退给我,咱们便罢。不退,老娘让你们的脏窝绝对经营不成。不信,你们试试看。”倪鹏心平气和说:“你说东西是你的,你拿出凭证我看。”那女人说:“我没有凭证,那东西让那个流氓给偷走了。我们去年就离婚了。要单据,你们这里应该有。是你们应该往出拿,而不是问我要。”那三个男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对,拿出来。”倪鹏说:“按理说,我们只针对典当当事人说话,你一没凭据,二没有当事人来,咱们这事就不好说了。除非,你们二者有其一,我们才有谈的余地。这,我想你们能理解吧。”那女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骂着脏话说:“我只来取回被贼偷的脏,抓贼的事我不管。”倪鹏说:“你说来我们这里典当的人是贼,可人家出据的手续全全的,一项不落。我们是严格按照政府的规定审核了相关手续后,才办理的业务。所以说,关于贼脏之说,从法律上说,是不成立的。”那女人还要喊叫,那低个男人把她拉的坐下了,同时说:“你们口说无凭,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我们看看是真是假。”这一下倪鹏犹豫了。另两个男人见状,齐声威胁说:“拿出来。我们要鉴别真伪。”这一下,小领导的准备工作就派上了用场。
复印件一件件的摆了开来,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瞪大了眼睛,一一审核过后,一时无话说,面面相觑。那女人几次张开了嘴,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用手直拍胸口,脸色一度很难看。另两个兄弟又要粗野起来,还是那低个头男子安抚着,闷声闷气地说了实话。
按那男子所说,这几根金条,是前几年他们的大姐与大姐夫好的时候,共同买下的投资产品。两人离了婚,金条是离婚协议中明确了归大姐所有,双方还写了协议书。前两天,原来的姐夫趁家里没人,轻车熟路,把东西就给窃走了。他们也知道贼是谁,打电话过去,原姐夫承认了,却说东西给典当了。他们本来想报案,可觉得一经公家事就多了,便来这里寻个说法。现在,要是私下解决,咱们条件可以谈,要是不成,谁也别想过安宁的生活了。这种软中带钢,听上去阴森的说明,让倪鹏和小领导也为难了。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小领导出面做起了几个人的思想工作。
小领导有一张巧嘴,特别是对典当与抵押与赎回与完全的卖出,进行了祥尽的对比说明,并保证东西在赎回时效之内的完好无损,以及赎出之后的完璧归赵的最终结果,一会儿说得那兄妹四人没了言词,脸上的表情由原来的山雨欲来,变成了阴云密布。
偏在这时,派出所的两位民警,身着警服,跟着一位员工到后边来了。兄妹几人不知有何隐瞒之事,顿时翻了脸,骂倪鹏是个骗子不说,还给他们使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阴招。倪鹏莫明其妙,还没等小领导解释,兄弟中一个狂徒,顺手就拎起了坐椅后的一瓶未喝的啤酒,对着倪鹏砸了下来。
几个恶人被派出所给押走了,倪鹏就这么受了伤,酒瓶砸得有点轻微脑震荡,瓶子磕烂之后,茬口在脸左侧近耳的地方,划出两道伤口,当时赶到医院缝了三针,又住了两天院,才出院回家疗养。
康权散了会后,就急着赶到自己那个公家的单位,稀哩哗啦学了一通啥也没进听去的理论,再回公司,才听说了发生的事,忙着又赶到了医院。倪鹏倒是无大碍,但这种意外的伤害,令他咬牙切齿,脸皮一抽动,又疼的直吸冷气。两人只是简单的交流了两句,倪鹏嘱康权对此事不要声张。康权有点不解,当时没有问为什么。
倪鹏出院的时候,康权是陪在身边的。来到了倪鹏家里,倪鹏老婆一张利嘴,一会儿心疼男人受伤,一会儿又骂男人不务正业,说过去千劝百劝不听话,硬要搞这种乱七八糟的公司,现在好,单位里的提拨误了,公司里又稀里糊涂地挨了打。说这样下去,保不定哪天连命也敢搭上了。倪鹏气得直瞪眼,老婆不管,一边给铺床,一边说个没完。
康权不知倪鹏公司的事,开玩笑说:“嫂子,这年月,哪个有点本事的人,不是开着公司,就是踩着权力的门坎。我们倪哥,两头皆占着,公司还开的有模有样,够有本事的了,你还不满意啊?”倪鹏老婆“呸”了一口说:“他呀,当年非要辞职,是我硬拦着没让犯傻。现在受害了,人家提拨,就因为公司的事,把他给甩在一边了。”这一回康权明白了女人的话是确有所指,便开导说:“嫂子,人升官为甚?还不是为了个钱字。现在,我们倪哥把公司运作的多好,这年月,能挣点钱,我觉得比什么都好。”倪鹏老婆一听,触到了气处,骂说:“你快不要提钱了。他要真能给我拿回来也算。到现在,公司开了快一年了,他连半个子都没给过我。”康权不敢乱说了。
痴立在地当中的倪鹏不知是疼痛,还是生气,头歪着,牙关紧咬,一语不发。康权为这位多年的哥们抱起了委屈,不接口女人的话,过去扶了倪鹏,帮着褪去了身上的外套,让他躺倒在书房的单人床上。然后,他又快手快脚,倒过来一杯开水,让倪鹏吃了药,又拿过来一叠报纸,说是从单位带回的。
倪鹏有点不好意思,苦笑着说:“你嫂子这个人,一张嘴就跟个刀子一样,说到哪割到哪。说完了,你问她,她往往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意义。”康权顺着说:“唉,女人都一样,多是有嘴没心的人。我们嫂子要说对你,那可是哥们中数一数二的好。”倪鹏老婆听见了,跟了进来说:“我对他好顶甚用,他这个人呀,就不知好呆。”倪鹏眉一锁没好气地说:“行了,你也太没良心了,对这个家,我也没少奉献吧。”康权也说:“嫂子,你不是还上班着吗,那就去吧,家里你就放心。倪哥是因公负伤,我们公司决定,我脱职过来,当专职护理,直到他伤好了能上班为止。”倪鹏老婆心一软,说:“我上不上班,还不就是那个样。我是看见他难过呢,自结了婚,多咋受过这种不明不白的伤害啊。”
倪鹏没有让康权来护理自己,他觉得完全可以自理的,只是心头堵的谎,要康权有空的时候,过来哥两个说说话就行了。倪鹏又替康权着想,让他借这个机会,公司就不去了,省得几头跑,受累不讨好。康权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自我宽心说没事,说自己又不是小娃娃,能连个委屈也看不开来。
从倪鹏处回家,路过单位被拆倒的楼址时,康权特意停下了自行车,绕过了工地的外护栏,到里边看了看。一个大坑,从年初挖到了现在,反而没了施工的迹象。康权从领导们的口中知道,单位新楼的建设遇到了新的问题,也许再过一年,或者两年,这楼还是起不来。对此,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就那么发了一会呆,才从原路退出。
秋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