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盘古开辟天地以来,混沌大开,各类种族,飞禽走兽纷纷争夺栖息之地,时常战事兴起,远古的天地,常被战事整得一片昏暗。经过千万年斗争,庞大的几个种族分别掌管几片领域,天族掌管天界和阳界,魔族掌管蛮荒,鬼族掌管阴界。其中人族生前被天族掌管,死后魂魄便要步入黄泉由鬼族掌管,按照此人生前的功与过,判此人来世该投胎何处。
不过也有例外,如我与伶官差,或因怨念太重,或因具备某种技能,一不小心便被鬼君看中,就被留在地府中,如若勤于修炼,兴许能被纳入鬼族典籍,好比我与伶官差。
我缓然睁眼,眼前的灶火已有些停熄。心中暗自怅然,这次的梦倒是悠长。
正襟危坐,拂袖使了个法,投了几根灶前的万年干柴入灶,灶火如饿虎般顷刻间燃旺。
心念一个决,算来近日正是忘川河边彼岸花绽开的日子。地府中的彼岸花六百年盛开,六百年凋零。尤其是绽放之初,香气氤氲,花粉晶亮,放眼一望,整个忘川河畔茫茫赤红,天河的灵蝶也会飞来绕花丛翩翩。
于我们整日繁琐在地府的鬼族来说,这些时日便是百无聊赖中的一丝趣味。
我随意抓了个小鬼替我看灶,不顾他脸色如何委屈,快步走出我的灶房。
一路来到忘川河畔,此时彼岸花正是含苞待放之时,一些赤晶的花粉从包蕾里飞出,忘川河水清净如镜,汩汩流向天河。
今次来得较早,我摇五彩凤尾扇于彼岸花丛间寻了个亭子坐下,静待花开。
往奈何桥那边遥遥望去,孟婆正为一列长队的渡世者盛汤。这些渡世者也算好运,能巧遇彼岸花开,届时投入人间,他们可得一生平安富贵。说起孟婆,我想她也与我一般,是个苦命人。
孟婆生前本为蔷薇妖精,很久以前,她与魔族的一位魔尊相恋,奈何情深缘浅,一次仙魔大战中,年少轻狂的魔尊为了夺得神器,落入天族圈套,反被神器吞噬,此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彼时孟婆为救魔尊,一心求得铸魂鼎,将魔尊的魂魄再次结合。潜入天庭偷神器,犯下天条,天族的天帝大怒,将她妖力抽出。一个修为才两百年的小妖精被抽走妖力,她便化为原身,情伤极深,她也枯萎在蔷薇丛中。
鬼君见她生前罪过极深,便惩罚她在这地府中做个永生永世的孟婆。这些事孟婆自是不与我说起,我也是偶从判官口中得知。每每见到孟婆,心中皆是同情,从而想起我生前的遭遇。我与孟婆,可谓同病相怜。“姑姑,彼岸花即将绽开,静候之余,可要杯玉露缓缓聊赖啊?”
颠小鬼一手握坛颈,一手握两个玉杯,笑脸盈盈走上亭来。
我放下凤尾扇于白玉桌上,“你这小鬼,越发知道我的心思了。”
颠小鬼已坐下为我斟酒,桃花香气飘出,甜腻诱人。每次他拿酒与我总有一股花香,梅花,桃花,杏花,蔷薇……唯独没有莲花。为何没有莲花,是因我不喜莲花,有次小鬼将莲花酒赠予我,我立刻沉脸说:“此香呕人,不宜酿酒。”此后,地府中的小鬼想赠酒予我,便避开了莲花酒。
我细细喝下桃花酒,酒入口,刚有苦涩之味,后为甘甜,灼烧我的喉管。兴许是我喝过的酒太多,竟瞧不出此酒有何特别之处。
“前几日有个渡世者从黄泉路上逃出地府,我与伶官差一路追寻,便巧追到皇宫中,我闻得皇帝老儿喝的酒挺香,想起姑姑你嗜酒,我就顺手捞了来,今日见姑姑你在此赏花,我便拿来孝敬姑姑你了。”
他一边斟酒一边与我说道。
在这地府中,与我交好的也只有伶官差,眼前这颠小鬼,以及孟婆了,可平日里,除了这颠小鬼,其他二位总是公务锁身,很少相聚。
我笑道:“一个人间天子,竟喝这种平庸之酒,岂不折了他身份?”
“姑姑自是喝过无数珍酒,当然瞧不上这平庸之货,可此酒在人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珍宝。”颠小鬼也喝了一小蛊。
我不语,再次遥望奈何桥,此时伶官差正押来新的渡世者,面色如往常一般严肃。不知从何时,伶官差已不喜颜开,他的笑脸在我记忆中已模糊。这一点我从未有问他,习性由己,我自是不好干涉。
颠小鬼见我默语,遥望伶官差,他喝下一杯,与我道:“我听无常说,百年前天族太上老君下凡历天劫,被天雷击了三十道,危在旦夕,巧逢伶官差出使相救,于是他俩交好,老君为报他救命之恩,就赠他一枚珠心丹,此丹可救人性命,提升一千年的法力。可百年过去,我却未见伶官差有何提升,不知此事是否为真,若真,他为何不服用,莫非伶官差心有所属?若所属非姑姑,可要委屈了姑姑了。”
我挥扇打上他的天灵盖,训道:“你这番谣话倒是真真有趣,谣话终归谣话,不可深入钻研。”兴许地府的日子太过平庸,一丁事儿也能让小鬼们嚼出风雨来。不过转念一想,颠小鬼所述之事,我确然未有耳闻,伶官差也未与我说过。若此事为真的话,他为何要将那珠心丹收藏,莫非真心有所属?
想到这,凤尾扇贴在胸前,心口一片沉闷,不知为何,我心中满是说不出缘由的酸楚。我再次望向伶官差,遥见他愁云淡不开的眉眼。
我微阖双眸,他有心事。
渡世者过了一波又一波,桃花酒已入肚被我俩喝干。
颠小鬼虽嗜酒却不胜酒力,枕在白玉桌上缓缓入睡。
我的视线依旧在奈何桥上,凝望伶官差,心中皆是怅然。伶墨啊伶墨,相交三千多年,我竟不知你心中在思甚,见你愁眉莫展,我极想飞入你心中探一探究竟。
伶官差往我这望来,迎上他的目光,我却是一惊,如被电击,浑然不知所措。只好继续摇凤尾扇,微微展颜,微笑是解决尴尬最好的良药。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讷了半日,读不出他的唇语。
愈多的彼岸花粉流溢出来往上升腾,晶亮赤红的粉末模糊了我与他的视线,我轻轻摇扇抽回视线,细细欣赏彼岸花绽放之时。
此时为六百年头个寅时,正是昼夜阴阳交替之时,彼岸花汇聚了六百年的阴阳之精气,纷纷一层一层绽放。微风轻掠,空气中皆是醉人的芳香。
颠小鬼也从酣睡中恍醒,奈何桥那边的渡世者满脸惊讶,目光扑朔迷离。阴暗的地府瞬间被晶红的彼岸花照得赤红。
我心想到,美景需配佳人,然而我却不求佳人,只需一壶陈年佳酿。于是我使了个法,将库中的一壶沙华酒变到玉石桌上。取盖,顷刻间芳香飘出,光这香气也能醉人。
颠小鬼的眼睛蹭亮,动作极快,三两下便帮我斟满,他也嬉笑地为自己斟酒,说:“尾姑姑,这沙华酒可是提景上君酿的,闻这香气应有很多年了,我听人道他至今只酿过三次沙华酒,你今日怎舍得拿出来喝了?”
他口中的提景上君是我们鬼族的一员,是一只五千岁的老风流鬼,年少轻狂过后,喜欢上酿酒,便隐居在沙陀山上,两千百年来不曾出行。我也是偶有悠闲,才去那里一叙,算来如今我与他已有两百年不见。
我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不去判官身旁替他分忧,岂不屈才?”
他呵呵两声挠头,不与我作答,只顾饮酒。
彼岸花已大开,放眼望去,忘川河畔全是一片赤红,香气入酒,更是舔了几份美味。
忽而天雷轰轰,我心中一凛,酒杯僵在唇边,抬眼间几道紫电击在忘川河畔。倾时,火势在彼岸花丛中蔓延开来,奈何桥的渡世者瞬间慌张跑散。
大地即刻颠簸,我伸手稳住玉石桌上颠簸的酒壶,颠小鬼惊恐茫然不知所措瞧我,念道:“姑姑……”
我回身望向紫电的源地,忽见昏暗的天空中一个暗紫的身影忽隐忽现,周身腾发出黑雾,手中的戕还在发出电光。
这人,甚是眼熟……我微微合眼,揉揉太阳穴。两千年前,鬼族玄雾上君因嗔念太深,发兵讨伐如今的鬼君,欲一统鬼界。那时鬼君刚刚即位,修为尚浅,又接连折损几名大将,不得已向天族求助,与天族一同将他锁入炼妖壶中。因此,鬼族几百年来实力大损,又欠下天族一个人情,有时不得不向天族低头,威严也锐减。
我重新将玄雾瞧了个遍,炼妖壶为上古神器,吞纳六界万物。玄雾虽有五千年修为,也实在不该出来。
正疑惑中,一道汹涌的紫电朝我劈来,我眼眸一紧,推开颠小鬼,挥动凤尾扇,念了个决,使出光波将我与颠小鬼罩住。紫电在光罩上蔓延出几条微小的电光,我胸口却是一个绞疼,不小心往后踉跄两步。
“姑姑……”颠小鬼在我身后轻轻唤我。
此时忘川河畔已是不见边的火海,我的光罩也把火势隔离开,但被玄雾这样重击,我的力气已消了大半,恐是支撑不久。
“哈哈哈……尔等小辈便想用炼妖壶困住我,真是狂妄,鬼君在哪?”半空中飘来空谷缥缈的声音。
我强忍疼痛,挥扇熄灭周身火势,上前一步,道:“玄雾,先不说鬼君,你且先将我打败才好。”
冥苍剑在我手心中快速现形,许是闲聊太久,它闻见杀气浓重,在我手中颤抖蠢蠢欲动。我奋身而跃,拔出冥苍剑刺向玄雾,冥苍剑也算争气,即刻发出凌厉的剑气如急速的扫尾星。
四面狂风呼啸而起,冥苍剑在我手中蹿出,分出无数的剑身将玄雾四面围住。我轻点一把剑身,横挥凤尾扇,凌风如一把长剑以横扫千军万马般的气势令无数的冥苍剑刺向玄雾。
完工后,我轻轻落地,摇扇望着半空中如刺猬般的玄雾,冥苍剑为六界数万英魂熔铸的一把斩魔剑,玄雾这下恐是满身窟窿,奄奄一息了罢。
兴许是过度用力,又因方才那一伤,胸口一阵抽搐,血浆从我嘴里喷出,身体一个颠簸,我半撑跪在地上。
“姑姑……”颠小鬼在我身后叫道。
我抬手止住他,好歹三千年苦修,我可不会轻易折损。
“哈哈哈……”玄雾的笑爆发于半空中,我惊诧抬头,擦拭嘴角的血。
正惊诧之时,无数的剑身从玄雾身上爆出,生生逆转攻势到我这来。冥苍剑一出,斩遍妖魔,血流成河,魂飞魄散。我方才已用尽全力,冥苍剑又被玄雾注入了几层法力,比方才我出手时速度更快,来时更猛。本无意想玄雾会无事,此番算是我断了自己的后路。活了三千年,如今早已满足,我索性闭眼,准备冥苍剑刺来。
在我感受到冥苍剑冷风时,一个温暖的怀抱团团将我围住。“嘶!”这是剑穿入身体的声音,此时万籁俱寂,生生令我清楚闻得这般令人疼痛的声音,热烫的液体溅上我的脸,含有浓重的血腥液体流在我怀里。
我缓缓睁眼,睫毛上的小血珠滴落。伶墨的脸僵硬在我眼前,口中鲜血不断涌出,我与他身上皆是鲜血。
刺入他后背的冥苍剑变回一把剑,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犯错,发出悲伤的剑鸣。
“我在炼妖壶中争斗多年,一个小小的冥苍剑又耐我何?不止是你们,我要这天下皆要给我赔罪。”
我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不要,赔罪又干伶墨何事?是我使出的冥苍剑,既使化为一抔灰土也应是我,伶墨他……不该……这般下场。水泽流出眼眶,心里的痛如一团火在燃烧。
我瞪向玄雾,他依旧停在半空,带着蔑视天下的笑。是他,是他让伶墨吃这么重的痛,我定要……刚要抽身却被伶墨紧紧抱住,又在我怀中软倒。
“馥尾,你杀不死他的……此时他仍在炼妖壶中,眼前这玄雾是幻象。”伶墨吞血与我说道。
我恍然,难怪我的冥苍剑奈何不了他。
“伶墨,你告诉,你受伤是不是也是幻境?”我抱住他,瞧他的眼睛,眼泪从眼眶中苦涩流出。
我多么希望他能笑着对我说,这一切是幻境,一会就好了。可停顿了半日,他的血依旧流染我的白色衣裙,绝望的眼眸中似乎用沉默来回我。
他身子一僵,闭眼说道:“陪了你三千年,落得如此下场,我也心甘……呵……我不该心甘,生前我见你与夜翟相恋,心中已是不甘,陪你来到地府中,本想就这样默默守在你身边……可我就要死了,魂飞魄散,不甘也得甘。”
我心中一怔,忙摇头,“伶墨,你不会死的,我们应该长久的,就算端掉六界,我也定会救你。”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为我擦拭泪水,又将一颗不知是何物的粒丸喂进我的口中,我讷讷地连泪水一齐吞下,他扯出浅浅的微笑,道:“馥尾,不必执念太深。”
右手在我脸上滑落,眼眸缓缓合上,温柔的笑仍在脸上。
如剥落心脏,我发出沉重的颤音。
他的身子在我怀里一点点变成粉末,慢慢升腾。恐惧充斥我整个身心,急忙将他抱住却扑了空。
最后,伶墨还是在我怀里魂飞魄散,消失在六界中,伴随着无尽的彼岸花与无疆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