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退休之前,在怡保一家报社担任总经理。六十岁退休之时,精神矍铄,身子壮硕如牛。他酷爱户外活动,每天定时外出打羽毛球、打壁球、游泳、跑步,精力旺盛得连小伙子也自叹弗如。
他与我的母亲手足情深,不时到新加坡小住,共叙姐弟情。我去探望他,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最喜欢约我那比他年轻了三十岁的弟弟共打羽毛球,几个回合下来,弟弟气喘如牛,他却面不改色,大有“气吞山河”之概。不过,有好几个晚上,大家围在厅里观看电视节目时,他却待在房间里,以药油猛擦背脊。母亲担心他运动过度,伤了身子,劝他稍作收敛,但是,他全然不当一回事,笑嘻嘻地应道:“我呀,可以打老虎呢!”
前年四月,惊闻他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原来他背脊剧痛难当,进入盥洗室时,又不慎跌了一跤,趴地不起,送入医院,X光照片显示,他背部脊椎骨两旁,全都是淤积多时的毒脓。于是,便又以救护车紧急送往吉隆坡医院,开刀治疗,性命虽保,终生瘫痪。
明明是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转瞬之间便寸步难行了呢?莫说当事人,就连我们,都觉得这是个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
医院,成了他暂时寄居的家。
我偕同家人到吉隆坡医院探望他的那一天,忐忑不安,对于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我该用什么语言去进行缀补呢?
一踏进病房,便吓了一大跳。留院才半年,他便已苍老得难以辨认。原本旋转在丰腴脸颊上那两个肥圆而饱满的大酒窝,变成了两个凹陷的小黑洞;皱纹呢,“落井下石”地爬满了脸。看到我们,意外的惊喜使他黯淡的眸子像骤然添了炭块的火炉一样,倏地发亮。
全然出乎意料,在我们逗留于病房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三舅没有片言只语谈及他的病,更不哀诉他心境的黯淡或是生活的痛苦,反之,他没事人般地与我们闲话家常,语气平静而又平和,只是临别时,他突然说道:“过去,我没理会身体对我发出的警告,才铸成了今日弥补不了的大遗憾。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与你们一起打球了,真可惜呀!”曳在空气里的语音,有些许颤抖。大家鱼贯走出病房后,我转身关门,无意中瞥见他紧紧地咬着下唇,脸上蜿蜒地爬着两道晶亮的泪痕。啊,心境被可怖的病魔啃噬得窟窿处处的三舅,必须持着多大的勇气和耐力,才不在他人面前流露出任何被生活挫败了的悲伤啊!但是,正是这份勇气和耐力,使他支撑着自己,努力站起来。
在医院待了一段日子后,在他的坚持下,家人将他接回家去。
往昔,当拥有健康的体魄时,他活得充实而快乐,生活的格子,每一寸都填得满满的,只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够用;现在,回到这所居住了不知多少年而笑声处处的屋子,他却觉得惊悚不安,啊,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过去,在屋子里铺设大理石,主要是喜欢双脚踏在上面那种凉透心肺的感觉、喜欢那种双足触地滑腻似绸的感觉,可是,现在,一双脚不但彻底失去了感觉,甚至,连基本走动的能力也失去了!他原是老餮,喜欢烹饪而又精于烹饪,过去,厨房是他炫耀能力的天堂,现在,坐在轮椅上,看到那摆设得整整齐齐但由于长久未用而蒙上薄薄尘垢的炊具,心中那股悲酸已极的感觉,便像气压锅里那一大蓬惨白的烟气一样,闷着、憋着,没个去处。他将轮椅推到冰箱前面,手势迟缓地拉开冰箱的门,砭骨寒气扑面而来,冰箱里残存的一点食物,早已变得干干黑黑的,恹恹地粘在碗里,半点生命力也没有。他呆呆地看着、看着,若有所悟。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他不要以眼泪去灌浇那棵被病魔蛀得千疮百孔的生命之树,他要逆其道而行,重获第二次生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拼着残存的老命,使出了反抗命运之神的蛮劲,他坚决不要让酒窝消失于干瘪枯瘦的面颊,他要它们旋、他要它们转,而为了让它们旋得更好看、转得更潇洒,他努力加餐饭,让外在的脸和内在的心,齐齐恢复过去丰满的旧貌。这样的努力,看似简单,实际上,他内心深处那种惊涛骇浪似的挣扎与奋战、那种只许向前看不许往后退的坚持与执着,的的确确是需要极端强韧的意志力才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