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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人(10)

时间:2012-05-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 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 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 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班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 。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 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 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时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
 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
 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
 
 12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 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 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 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 慢慢变成石头。
 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 “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 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 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 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
 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 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 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 这场景倏然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 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
 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 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 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 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 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 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 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 地看出是飞机。”
 “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 ,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 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 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
 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 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 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 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 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 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
 “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 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 来了。”
 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 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 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 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 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 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 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 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了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 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 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 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 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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