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引导我们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肉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姿势,只是蜷曲着身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觉,它本身便是一个实体,且性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诱导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全身,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喷涌欲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便会生出羞耻之心,转瞬间将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们为安装污水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穴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在隐痛的体内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肛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身体各处撞在门上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吟。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学生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脑。我的右眼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前,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母亲的话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日日更新着丑陋、时时强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欲躲进背阴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注视着鲜血郁积、高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内心的训练。
穿过餐厅,摸索着打开房门,我这才睁开眼睛。这深秋时节的拂晓,到处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气层高处,才现出些许微白。一条通体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扑奔过来。但它立即领会了我的拒绝,默不作声地紧缩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头儿从黑暗中挺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身侧,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气。它一动不动地叫我抱着,呼吸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发热。这狗别是染上了热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触到了木框上。我暂且放下那狗,摸索着确认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发现它还呆在那儿。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这微笑却不能持久。它一准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处是深及脚踝的积水,水不很多,像绞肉时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觉得水通过睡裤和内衣弄脏了臀部,并且我还发现自己对此竟是顺从接受,仿佛它无法抗拒。然而那狗却自然会抗拒这水污。它不做一声,好似能够讲话却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将颤抖发热的身体贴近我的前胸。为了保持平衡,它把带钩的爪子抓进我膝上的肌肉,而我,觉得自己对这种痛苦也依旧无法抗拒,于是五分钟之后,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脏了屁股,渗进睾丸与大腿之间,然而这也无所谓了。我可以感觉到,我这172厘米高、70公斤重的肉体,与昨天民工们从这里挖走并远远地丢到河里的泥土总量大致相当。我的肉体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热度和如同两只腔肠类动物内侧一样的鼻孔,只有它们,是我的肉体以及身边的土壤、阴湿的空气这个整体中一息尚存的东西。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内,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肉体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身。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满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