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星,天河特别的白。他只穿着个背心,被露气一侵,他感到一点凉意,胳臂上起了许多小冷疙疸。他想急忙走进南屋,看一看妈妈,跟她说两句极温柔的话。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没有进去的勇气。在平日,他万也没想到母子的关系能够这么深切。他常常对同学们说:“一个现代青年就象一只雏鸡,生下来就可以离开母亲,用自己的小爪掘食儿吃!”现在,他木在那里。他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一定要逃走,去尽他对国家应尽的责任;但是,他至少也须承认他并不象一只鸡雏,而是永远,永远与母亲在感情上有一种无可分离的联系。立了有好大半天,他听见小顺儿哼唧。妈妈出了声:“这孩子!有臭虫,又不许拿!活象你三叔的小时候,一拿臭虫就把灯盏儿打翻!”他的腿有点软,手扶住了窗台。他还不能后悔逃亡的决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软为可耻。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还是软弱,是富于感情,还是神经脆弱之际,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恶——有多少母与子,夫与妻,将受到无情的离异,与永久的分别!
想到这里,他的脖子一使劲,离开了南屋的窗前。
在院里,他绕了一个圈儿。大嫂的屋里还点着灯。他觉得大嫂也不象往日那么俗气与琐碎了。他想进去安慰她几句,表明自己平日对她的顶撞无非是叔嫂之间的小小的开玩笑,在心里他是喜欢大嫂,感激大嫂的。可是,他没敢进去,青年人的嘴不是为道歉预备着的!
瑞宣从外面轻轻的走进来,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轻手蹑脚的紧跟来,他问:“怎样?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象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说不上话来。以前,瑞宣不许他走,他非常的着急;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来的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觉得东西都没有预备,自己只穿着件背心,实在不象将有远行的样子。半天,他才问出来:“带什么东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刚才的一切都忘记了,眼睛直钩钩的看着弟弟,答不出话来。
“我说,我带什么东西?”
“呕!”瑞宣听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着点钱吧!还带着,带着,你的纯洁的心,永远带着!”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嘱告弟弟,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说出什么来。摸出钱袋,他的手微颤着拿出三十块钱的票子来,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来,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细细的看着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别等祖父起来,咱们就溜出去!老三!”他还要往下说,可是闭上了嘴。一扭头,他轻快的走出去。老三跟到门外,也没说出什么来。
弟兄俩谁也睡不着。在北平陷落的那一天,他们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是,那一夜,他们只觉得渺茫,并抓不住一点什么切身的东西去思索或谈论。现在,他们才真感到国家,战争,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须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亲热与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摆脱了这些最难割难舍的关系,他们才能肩起更大的责任。他们——即不准知道明天是怎样——把过去的一切都想起来,因为他们是要分离;也许还是永久的分离。瑞宣等太太睡熟,又穿上衣服,找了老三去。他们直谈到天明。
听到祁老人咳嗽,他们溜了出去。李四爷是惯于早起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把弟弟交给了李四爷,瑞宣的头,因为一夜未眠和心中难过,疼得似乎要裂开。他说不出什么来,只紧跟在弟弟的身后东转西转。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着头说。见哥哥不动,他又补了一句:“大哥,你在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到处留神哪!”说完,他极快的跑回家去。
到屋中,他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睡不着。他极疲乏,但是刚一团眼,他就忽然惊醒,好象听见什么对老三不利的消息。他爱老三;因为爱他,所以才放走他。他并不后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脱走不脱。一会儿,他想到老三的参加抗战的光荣,一会儿又想到老三被敌人擒住,与王排长一同去受最惨的刑罚。他的脸上和身上一阵阵的出着讨厌的凉汗。
同时,他得想出言词去敷衍家里的人。他不能马上痛痛快快的告诉大家实话,那会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还会使老人们因关切而闹点病。他得等合适的机会再说,而且有证据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么长的天啊!太阳影儿仿佛随时的停止前进,钟上的针儿也象不会再动。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点钟,他在枣树下听见四大妈高声向李四爷说话。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爷低声的说:
“他们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