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
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
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
,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
头落,坠入鼎中,○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
“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
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
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
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
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
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
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有挤
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王
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
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
。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
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
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
,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
;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
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
;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但不久就
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
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似乎是白胡须和黑胡
须。此后又是一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
,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
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果然,侏儒在
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
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可惜的是
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问的时候
,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
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
,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
,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
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
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
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黄钺之类;
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