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先生与冠太太对客人的欢迎是极度热烈的。晓荷拉住瑞丰的手,有三分多钟,还不肯放开。他的呼吸气儿里都含着亲热与温暖。大赤包,摇动着新烫的魔鬼式的头发,把瑞丰太太搂在怀中。祁氏夫妇来的时机最好。自从钱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的人。虽然在口中,大赤包一劲儿的说“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够味儿。大家的批评并不能左右她的行动,也不至于阻碍她的事情,因为他们都是些没有势力的人。不过,象小崔,孙七,刘棚匠,李四爷,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确有些吃不消。今天,看瑞丰夫妇来到,她觉得胡同中的“舆论”一定是改变了,因为祁家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也就是“言论界”的代表人。瑞丰拿来的一点礼物很轻微,可是大赤包极郑重的把它接过去——它是一点象征,象征着全胡同还是要敬重她,象敬重西太后一样。无论个性怎样强的人,当他作错事的时候,心中也至少有点不得劲,而希望别人说他并没作错。瑞丰来访,是给晓荷与大赤包来作证人——即使他们的行为不正,也还有人来巴结!
瑞丰夫妇在冠家觉得特别舒服,象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们听的,看的,和感觉到的,都恰好是他们所愿意听的,看的,与感觉到的。大赤包亲手给他们煮了来自英国府的咖啡,切开由东城一家大饭店新发明的月饼。吸着咖啡,瑞丰慢慢的有了些醉意:冠先生的最无聊的话,也不是怎么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象小儿的胖手指碰到痒痒肉上那么又痒痒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态与气度,使他钦佩羡慕,而愿意多来几次,以便多多的学习。他的小干脸上红起来,眼睛在不偷着瞟尤桐芳与招弟姑娘的时候,便那么闭一闭,象一股热酒走到腹部时候那样的微晕。
瑞丰太太的一向懒洋洋的胖身子与胖脸,居然挺脱起来。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来一寸。说着笑着,她连乳名——毛桃儿——也告诉了大赤包。
“打几圈儿吧?”大赤包提议。
瑞丰没带着多少钱,但是绝对不能推辞。第一,他以为今天是中秋节,理应打牌。第二,在冠家而拒绝打牌,等于有意破坏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虽然不很充实,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技巧不坏,不至于垮台。瑞丰太太马上答应了:“我们俩一家吧!我先打!”说着,她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给丈夫:“有金戒指呢!宁输掉了它,不能丢人!”瑞丰暗中佩服太太的见识与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点不痛快。他晓得她的技巧不怎样高明,而脾气又——越输越不肯下来。假若他立在她后边,给她指点指点呢,她会一定把输钱的罪过都归到他身上,不但劳而无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干脸上有点发僵。
这时候,大赤包问晓荷:“你打呀?”
“让客人!”晓荷庄重而又和悦的说:“瑞丰你也下场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儿!”瑞丰自以为精明老练,不肯因技痒而失去控制力。
“那么,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们四位太太小姐们玩会儿好啦!我们男的伺候着茶水!”晓荷对妇女的尊重,几乎象个英国绅士似的。
瑞丰不能不钦佩冠先生了,于是爽性决定不立在太太背后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一声令下,男女仆人飞快的跑进来,一眨眼把牌桌摆好,颇象机械化部队的动作那么迅速准确。
桐芳把权利让给了招弟,表示谦退,事实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因一张牌也许又吵闹起来。
妇人们入了座。晓荷陪着瑞丰闲谈,对牌桌连睬也不睬。“打牌,吃酒,”他告诉客人,“都不便相强。强迫谁打牌,正和揪着人家耳朵灌酒一样的不合理。我永远不抢酒喝,不争着打牌;也不勉强别人陪我。在交际场中,我觉得我这个态度最妥当!”
瑞丰连连的点头。他自己就最爱犯争着打牌和闹酒的毛病。他觉得冠先生应当作他的老师!同时,他偷眼看大赤包。她活象一只雌狮。她的右眼照管着自己的牌,左眼扫射着牌手们的神气与打出的牌张;然后,她的两眼一齐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齐看到远处坐着的客人,而递过去一点微笑。她的微笑里含着威严与狡猾,象雌狮对一只小兔那么威而不厉的逗弄着玩。她的抓牌与打牌几乎不是胳臂与手指的运动,而象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来似的。她的肘,腕,甚至于***,好象都会抓牌与出张。出张的时节,她的牌撂得很响,给别人的神经上一点威胁,可是,那张牌到哪里去了?没人能知道,又给大家一点惶惑。假若有人不知进退的问一声:“打的什么?”她的回答又是那么一点含着威严,与狡猾的微笑,使发问的人没法不红了脸。她自己胡了牌,随着牌张的倒下,她报出胡数来,紧跟着就洗牌;没人敢质问她,或怀疑她,她的全身象都发着电波,给大家的神经都通了电,她说什么就必定是什么。可是,别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翻数,她也必定据实的指出错误:“跟我打牌,吃不了亏!输赢有什么关系,牌品要紧!”这,又使大家没法不承认即使把钱输给她,也输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