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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9节(4)

时间:2023-03-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意,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惯于走远路,不过也还想送到城门。可是野求先生很愿接受这善意的劝阻,他的贫血的瘦脸上已经有点发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会要闹点毛病的。他至少须拉个伴儿,因为按照北平人的规矩,丧家的至亲必须送到坟地的;他不好意思独自“向后转”。他和瑞宣咬了个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脸色,瑞宣决定陪着他“留步”。

  小崔和孙七决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难堪的,到破轿车的旁边,向姐姐告辞。钱太太两眼钉住棺材的后面,好象听明白了,又象没大听明白他的话,只那么偶然似的点了一下头。他跟着车走了几步。“姐姐!别太伤心啦!明天不来,我后天必来看你!姐姐!”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腿一软,车走过去。他呆呆的立在马路边上。

  瑞宣也想向钱太太打个招呼,但是看她那个神气,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呆立在马路边上,看着棺材向前移动。天很晴,马路很长,他们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那象微微有些尘雾的东直门。秋晴并没有教他们两个觉到爽朗。反之,他们觉得天很低,把他们俩压在那里不能动。他们所看到的阳光,只有在那口白而丑恶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的,棺材上的那一点。那几乎不是阳光,而是一点无情的,恶作剧的,象什么苍蝇一类的东西,在死亡上面颤动。慢慢的,那口棺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马路两边的电杆渐渐的往一处收拢,象要钳住它,而最远处的城门楼,静静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个穿出去就永退不回来的城门洞里去。

  楞了好久,两个人才不约而同的往归路走,谁也没说什么。

  瑞宣的路,最好是坐电车到太平仓;其次,是走烟袋斜街,什刹海,定王府大街,便到了护国寺。可是,他的心仿佛完全忘了选择路线这件事。他低着头,一直往西走,好象要往德胜门去。陈野求跟着他。走到了鼓楼西,瑞宣抬头向左右看了看。极小的一点笑意显现在他的嘴唇上:“哟!我走到哪儿来啦?”

  “我也不应该往这边走!我应当进后门!”野求的眼垂视着地上,象有点怪不好意思似的。

  瑞宣心里想:这个人的客气未免有点过火!他打了个转身。陈先生还跟着。到烟袋斜街的口上,他向陈先生告别。陈先生还跟着。瑞宣有些不大得劲儿了,可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初,他以为陈先生好说话,所以舍不得分离。可是,陈先生并没说什么。他偷眼看看,陈先生的脸色还是惨绿的,分明已经十分疲乏。他纳闷:为什么已经这样的疲倦了,还陪着朋友走冤枉路呢?

  眼看已到斜街的西口,瑞宣实在忍不住了。“陈先生!别陪我啦吧?你不是应该进后门?”

  野求先生的头低得不能再低,用袖子擦了擦嘴。楞了半天。他的最灵巧的薄嘴唇开始颤动。最后,他的汗和话一齐出来:“祁先生!”他还低着头,眼珠刚往上一翻便赶紧落下去。“祁先生!唉——”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你,有一块钱没有?我得带回五斤杂合面去!八个孩子!唉——”瑞宣很快的摸出五块一张的票子来,塞在野求的手里。他没说什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话。

  野求又叹了口气。他想说很多的话,解释明白他的困难,和困难所造成的无耻。

  瑞宣没容野求解释,而只说了声:“咱们都差不多!”是的,在他心里,他的确看清楚:恐怕有那么一天,他会和野求一样的无耻与难堪,假若日本兵老占据住北平!他丝毫没有轻视野求先生的意思,而只求早早的结束了这小小的一幕悲喜剧。没再说什么,他奔了什刹海去。

  什刹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除了远远的,随着微风传来的,电车的铃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响声。“海”中的菱角,鸡头米,与荷花,已全只剩了一些残破的叶子,在水上漂着或立着。水边上柳树的叶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变成黄的。在水心里,立着一只象雕刻的,一动也不动的白鹭。“海”的秋意,好象在白鹭身上找到了集中点,它是那么静,那么白,那么幽独凄惨。瑞宣好象被它吸引住了,呆呆的立在一株秋柳的下面。他想由七七抗战起一直想到钱孟石的死亡,把还活在心中的一段亡国史重新温习一遍,以便决定此后的行动。可是,他的心思不能集中。在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个主意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好象有一个小人儿,掩着口在笑他:你想那个干吗?反正你永远不敢去抵抗敌人,永远不敢决定什么!他有许多事实上的困难,足以使他为自己辩护。但是心中那个小人儿不给他辩护的机会。那个小人儿似乎已给他判了案:“不敢用血肉相拚的,只能臭死在地上!”极快的,他从地上拔起腿来,沿着“海”岸疾走。到了家中,他想喝口茶,休息一会儿,便到钱家去看看。他觉得钱家的丧事仿佛给了他一点寄托,帮人家的忙倒能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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