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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2节(3)

时间:2023-03-0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他的胖脸瘦了一圈,眼睛显着特别的大。终日,他老象想着点什么不该随便忘记了的事,可是一经想起,他又愿意把它忘掉。亡了国的人既没有地方安置身体,也没有地方安置自己的心。他几乎讨厌了他的家。他往往想象:假若他是单身一人,那该多么好呢?没有四世同堂的锁镣,他必会把他的那一点点血洒在最伟大的时代中,够多么体面呢?可是,人事不是想象的产物;骨肉之情是最无情的锁链,把大家紧紧的穿在同一的命运上。他不愿再到学校去。那已经不是学校,而是青年的集中营,日本人会不久就来到,把吗啡与毒药放进学生们的纯洁的脑中,教他们变成了第二等的“满洲人”。

  他只愿看着钱先生。老人的痛苦象是一种警告:“你别忘了敌人的狠毒!”老人的哀鸣与各处的炮火仿佛是相配合的两种呼声:“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这种警告与呼声并不能使他象老三似的马上逃出北平,可是消极的,他能因此而更咬紧一点牙,在无可如何之中不至于丧失了节操。这就有一点意义。至少,也比蹲在家里,听着孩子哭与老人们乱叨唠强上一点。

  同时,他深想明白明白钱老人为什么能逃出虎口,由监狱跑回家中。老人已经落在虎口中,居然会又逃出来,这简直不可置信!莫非日本人觉得战事没有把握,所以不愿多杀人?还是日本的军人与政客之间有什么斗争与冲突,而使钱先生找到可以钻出来的隙缝?或者是日本人虽然正打着胜仗,可是事实上却有很大的牺牲,以致军人和政客都各处乱动,今天来了明天走,没有一定的办法,没有一定的主意,“二郎”拿来的人,“三郎”可以放了走?他想不清楚。他希望钱老人会详详细细的告诉他。现在,老人可还不会讲话。他愿意殷勤的看护,使老人早日恢复健康,早些对他说了一切。这是亡国的过程中的一个小谜。猜破了这个谜,他才能够明白一点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中间的一点关系,一个实在的具体的事件——假若记载下来,也颇可以给历史留下点儿“扬州十日”里的创痕与仇恨!

  服了止痛安神的药,钱先生睡得很好。伤口和神经还时常教他猛的扭动一下,或哀叫一声,可是他始终没有睁开眼。

  看着这象是沉睡,又象是昏迷的老人,瑞宣不由的时时不出声的祷告。他不知向谁祷告好,而只极虔诚的向一个什么具有的人形的“正义”与“慈悲”祈求保佑。这样的祷告,有时候使他觉得心里舒服一点,有时候又使他暗笑自己。当他觉得心里舒服一点的时候,他几乎要后悔为什么平日那么看不起宗教,以致缺乏着热诚,与从热诚中激出来的壮烈的行动。可是,再一想,那些来到中国杀人放火的日本兵们几乎都带着佛经,神符,和什么千人针;他们有宗教,而宗教会先教他们变成野兽,而后再入天堂!想到这里,他又没法不暗笑自己了。

  看着昏睡的钱老人,瑞宣就这么东想想西想想。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有最高文化的人——爱和平,喜自由,有理想,和审美的心;不野调无腔,不迷信,不自私。一会儿,他又以为自己是最没有用处的废物:城亡了,他一筹莫展;国亡了,他还是低着头去作个顺民;他的文化连丝毫的用处也没有!

  想到他的头都有点疼了,他轻手蹑脚的走出去,看看院里的秋花,因为钱先生不喜用盆,而把花草多数都种在地上,所以虽然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浇灌,可是墙阴下的鸡冠与葵花什么的还照常开着花。看着一朵金黄的,带着几条红道道的鸡冠,他点点头,对自己说:“对了!你温柔,美丽,象一朵花。你的美丽是由你自己吸取水分,日光,而提供给世界的。可是,你缺乏着保卫自己的能力;你越美好,便越会招来那无情的手指,把你折断,使你死灭。一朵花,一座城,一个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与香美的联合才会使玫瑰安全,久远,繁荣!中国人都好,只是缺少自卫的刺!”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光亮起来;他认清了自己的长处,不再以自己为废物;同时,他也认清,自己的短处,知道如何去坚强自己。他的心中有了力量。

  正在这时候,祁老人拉着小顺儿慢慢的走进来。时间是治疗痛苦的药。老人的病,与其说是身体上的,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他心里不痛快。慢慢的,他觉得终日躺在床上适足以增加病痛,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有些病是起于忧郁,而止于自己解脱的。时间会巧妙的使自杀的决心改为“好死不如癞活”。他从床上起来;一起来,便不再只愁自己,而渐渐的想起别人。他首先想到他的好友,钱先生。孟石出殡的时候,他在大门内看了一眼;而后又躺着哼哼了整一天。每一口棺材,在老人眼中,都仿佛应当属于自己。他并没为孟石多想什么,因为他只顾了想象自己的一把骨头若装在棺材里该是什么滋味。他很怕死。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他连着问小顺儿的妈好几次:“你看我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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