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瞄准金字塔顶端声势浩大的进攻中,被声援的一方其实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被冤屈的“她”,就等同于“我们”,但事实是否如此?是否可能有更多未发言的人,还处在银幕上和观众席之外? 这两部电影之迥异,甚至反映在截然不同的造景上,因为空间最和阶级有关。提出“第三空间”(Third Space)理论的爱德华•索雅,就主张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是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物质形成、媒介与结果。在《毒舌律师》中,曾洁儿的住所是独门独院,即使在罪案后尘封两三年,也整洁如样板房,更体现出她是富人的金丝雀。 《正义回廊》里唐文奇的寓所则狭窄、破旧。随着犯罪现场被双方不同的供述来回还原,张显宗的父母数次出入这间房间,他们对空间的评价也反复出现:“这里楼龄有多少年了?又霉又烂的。阳光倒是充足,又西斜,窗框又烂。”极富象征性地,这成为了他们在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间被嫌弃的破旧房间,也成为他们的丧命之处。 从描写边缘人沦落与犯罪的角度,《正义回廊》更让我想到几年前的《踏血寻梅》。这部影片对于新移民边缘处境的展示全部凝结于细节中:沦落风尘以获取的耳环和高跟鞋在生命的最后摘下脱下、一再被同伴纠正的“M记”的发音和被家人警告不要说的冷水江话、朗读的《圣经》中向往天堂、闪回里数年前刚下火车到香港时的一派天真模样…… 另一边,《踏血寻梅》里的杀人者是本地的送货工人,亦挣扎在社会底层。一个细节是,在送货时,收货单位拒绝他使用厕所。好像排泄自由总和最底层的尊严相关,一如《正义回廊》中关于唐文奇失禁的描述。他供述自己杀死女主角的原因:“我不讨厌女人,我讨厌人,所以我不希望她是人。” 在被异化的视角里,人间与地狱已无分别。谋杀不仅是恨的发泄,还可能代表着清洗和解脱,甚至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代表爱。所以《正义回廊》的张显宗反反复复地幻想化身希特勒:“如果我在希特勒的时代,我也会做希特勒的事。” 回到文章开头说的,关于《毒舌律师》的一种共识是“满足了社会情绪”。这种社会情绪是《毒舌律师》和《正义回廊》共同的出发点和回归处。那么,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社会情绪? 黄子华讲栋笃笑时,曾有一个特别经典的段子: “过去香港十年里,大约有四次金融风暴,我四次都中招。如果在以前,各位,我肯定我一定是一个忠臣,如果不是,我怎么会在十年间被人抄四次家?我是忠到和屈原是一类人了,不投河都没有用了。 现在我的座右铭是什么?‘输少当赢’。不要误会,不是输少一点就当做是赢。而是‘输剩少少,都当是赢’。” 黄子华能走红确实是有原因的,他真是港人的“嘴替”。“输剩少少,都当是赢”,就是一种特别本地化的哲学,带着自嘲的实用主义和乐观,像发源于上世纪70年代、强调拼搏不屈的“狮子山精神”在新世代的变体。拼搏不屈的背面是刻苦耐劳。凭借这一招,无论是金融危机,还是系统性的不公,都能在这个波诡云谲的时代里一一挨过。 时间来到2023年。《毒舌律师》和《正义回廊》,恰好就代表了两种面对当下的不同态度:前者召唤一场大胜,让观者酣畅淋漓地感受在现实中难以复刻的惩恶扬善,哪怕代价是抹平细节、对灰色地带视而不见;后者抱着更为晦暗的态度,迷惘于系统的不可靠和真相的不可测,并强调悲剧不只发生在公堂之上的两位被告人之间。 或许,要帮助全社会更稳定地面对生活、更清醒地认知现实,也需要兼有前者的振奋和打鸡血的希望,与后者的悲观和直面不堪的强心脏。所以我说,这两部电影的前后脚上映,形成了一种可能超出创作者预期的巧妙互文。 最近一段时间,每次我看完新上映的港片(如《七人乐队》《风再起时》),都会想到《金鸡》,并为《金鸡》的“难再得”而深深遗憾。这部吴君如主演的喜剧,是我心中对于香港精神的最佳诠释。既是浪漫又是残酷,既是渺小又是伟大。在悲喜交加之间,这是一部真正属于香港普通人的传奇。 但看完《毒舌律师》和《正义回廊》——这两部在我这里都谈不上满分的作品——我的遗憾却释怀了一些。至少本土的新一代影人们还在顽强地拍电影。用自己的方式,在现实允许的情况下,说出对香港的理解。这些理解是彼此迥异但完整自洽的。因此,我反倒感到一种文本之外的振奋。 振奋于这还是“输少当赢”的一代。他们“输剩少少”的手里,还攥着写故事的笔。也像艾柯在《悠游小说林》的末尾写的: “我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何出生,为何而活。有时我们寻找的是一个广大无垠的宇宙故事,有时则是我们个人的故事(我们向告解神父或心理分析师倾诉,或写在日记里的故事)。有时我们的个人故事和宇宙故事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