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的脸红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来。
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东阳一点头:“来,罚招弟一杯,咱们也陪一杯,谁教她是个女孩子呢!”
吃过饭,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只曲子。桐芳最讨厌有新朋友在座的时候“显露原形”。她说这两天有点伤风,嗓子不方便。瑞丰——久已对她暗里倾心——帮她说了几句话,解了围。桐芳,为赎这点罪过,提议打牌。瑞丰领教过了冠家牌法的厉害,不敢应声。胖太太比丈夫的胆气大一点,可是也没表示出怎么热烈来。蓝东阳本是个“钱狠子”,可是现在有了八成儿醉意,又看这里有那么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胆的说:“我来!说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头已有点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东阳,四位下了场。招弟为怕瑞丰夫妇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两圈。
冠先生稍有点酒意,拿了两个细皮带金星的鸭儿梨,向瑞丰点了点头。瑞丰接过一个梨,随主人来到院中。两个人在灯影中慢慢的来回溜。冠先生的确是有点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声。而后,亲热的叫:“瑞丰!瑞丰!”瑞丰嘴馋,象个饿猴子似的紧着啃梨,嘴唇轻响的嚼,不等嚼碎就吞下去。满口是梨,他只好由鼻子中答应了声:“嗯!”“你批评批评!”冠先生口中谦虚,而心中骄傲的说:“你给我批评一下,不准客气!你看我招待朋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瑞丰是容易受感动的,一见冠先生这样的“不耻下问”,不由的心中颤动了好几下。赶快把一些梨渣滓啐出去,他说:“我决不说假话!你的——无懈可击!”
“是吗?你再批评批评!你看,就是用这点儿——”他想不起个恰当的字,“这点儿,啊——亲热劲儿,大概和日本人来往,也将就了吧?你看怎么样?批评一下!”“一定行!一定!”瑞丰没有伺候过日本人,但是他以为只要好酒好菜的供养着他们,恐怕他们也不会把谁活活的吃了。
冠先生笑了一下,可是紧跟着又叹了口气。酒意使他有点感伤,心里说:“有这样本事,竟自怀才不遇!”
瑞丰听见了这声叹气,而不便说什么。他不喜欢忧郁和感伤!快活,哪怕是最无聊无耻的快活,对于他都胜于最崇高的哀怨。他急忙往屋里走。晓荷,还拿着半个梨独自站在院里。
文章不通的人,据说,多数会打牌。东阳的牌打得不错。一上手,他连胡了两把。这两把都是瑞丰太太放的冲①。假若她知趣,便应该马上停手,教招弟来。可是,她永远不知趣,今天也不便改变作风。瑞丰倒还有这点敏感,可是不敢阻拦太太的高兴;他晓得,他若开口教她下来,他就至少须牺牲这一夜的睡眠,好通宵的恭听太太的训话。大赤包给了胖子一点暗示,他说日本人打牌是谁放冲谁给钱。胖太太还是不肯下来。打到一圈,大赤包笑着叫招弟:“看你这孩子,你的牌,可教祁太太受累!快来!好教祁二嫂休息休息!”胖太太这才无可如何的办了交代,红着脸张罗着告辞。瑞丰怕不好看,直搭讪着说:“再看两把!天还早!”
第二圈,东阳听了两次和,可都没和出来,因为他看时机还早而改了叫儿,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贪。这两把都没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赢不打输的人,他没有牌品。在平日写他那自认为是批评文字的时候,他总是攻击别人的短处,而这些短处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个写家被约去讲演,或发表了一点政见,都被他看成是出风头,为自己宣传;事实上,那只是因为没人来请他去讲演,和没有人请他发表什么意见。他的嫉妒变成了讽刺,他的狭窄使他看起来好象挺勇敢,敢去战斗似的。他打牌也是这样,当牌气不大顺的时候。他摔牌,他骂骰子,他怨别人打的慢,他嫌灯光不对,他挑剔茶凉。他自己毫无错处,他不和牌完全因为别人的瞎打乱闹。
瑞丰看事不祥,轻轻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没敢告辞,以免扰动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轻快的赶上来,把他们送到街门口。
第二天,瑞丰想一到学校便半开玩笑的向东阳提起高第姑娘来。假若东阳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双雕的把蓝与冠都捉到手里。
见到东阳,瑞丰不那么乐观了。东阳的脸色灰绿,一扯一扯的象要裂开。他先说了话:“昨天冠家的那点酒,菜,茶,饭,一共用多少钱?”
瑞丰知道这一问或者没怀着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当作好话似的回答:“呕,总得花二十多块钱吧,尽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点酒不会很贱了,起码也得四五毛一斤!”“他们赢了我八十!够吃那么四回的!”东阳的怒气象夏天的云似的涌上来,“他们分给你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