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又不出声了。他以为和老二辩论是浪费唇舌。他劝过老二多少次,老二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不愿再白费力气。
老二本来相当的怕大哥。现在,既已作了科长,他觉得不应当还那么胆小。他是科长,应当向哥哥训话:“大哥,我真替你着急!你要是把机会错过,以后吃不上饭可别怨我!以我现在的地位,交际当然很广,挣得多,花得也多,你别以为我可以帮助你过日子!”
瑞宣还不想和老二多费什么唇舌,他宁可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愿再和老二多罗嗦。“对啦!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好啦!”他说。他的声音很低,可是语气非常的坚决。
老二以为老大一定是疯了。不然的话,他怎敢得罪科长弟弟呢!
“好吧,咱们各奔前程吧!”老二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脚。“大哥,求你一件事。别人转托的,我不能不把话带到!”他简单的说出冠家想请金三爷吃酒,求瑞宣给从中拉拢一下。他的话说得很简单,好象不屑于和哥哥多谈似的。最后,他又板着脸教训:“冠家连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顶好对他们客气一点!这年月,多得罪人不会有好处!”
瑞宣刚要动气,就又控制住自己。仍旧相当柔和的,他说:“我没工夫管那种闲事,对不起!”
老二猛的一推门就走出去。他也下了决心不再和疯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声音叨唠,为是教老人们听见:“简直岂有此理!太难了!太难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结,倒好象作校长是丢人的事!”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问。
“什么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问。
韵梅在厨房里,从门上的一块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准,她不便出来。
老二没进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卖嚷嚷:“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给大哥找个好差事,他不干!以后呢,我的开销大,不能多孝顺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点钱;这可怎么好?我反正尽到了手足的情义,以后家中怎样,我可就不负责喽!”
“老二!”妈妈叫:“你进来一会儿!我问你几句话!”“还有事哪,妈!过两天我再来吧!”瑞丰匆匆的走出去。他无意使母亲与祖父难堪,但是他急于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觉着舒服合适。
天佑太太的脸轻易不会发红,现在两个颧骨上都红起一小块来。她的眼也发了亮。她动了气。这就是她生的,养大的,儿子!作了官连妈妈也不愿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气,所以近二三年来她颇学会了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体加重。今天这口气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来,嘴中不由的骂出:“好个小兔崽子!好吗!连你的亲娘都不认了!就凭你作了个小科长!”
她这么一出声,瑞宣夫妇急忙跑了过来。他们俩晓得妈妈一动气必害大病。瑞宣顶怕一家人没事儿拌嘴闹口舌。他觉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讨厌的地方。但是,母亲生了气,他又非过来安慰不可。多少世纪传下来的规矩,差不多变成了人的本能;不论他怎样不高兴,他也得摆出笑脸给生了气的妈妈看。好在,他只须走过来就够了,他晓得韵梅在这种场合下比他更聪明,更会说话。
韵梅确是有本事。她不问婆婆为什么生气,而抄着根儿说:“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么又动气呢?”这两句话立刻使老太太怜爱了自己,而觉得有哼哼两声的必要。一哼哼,怒气就消减了一大半,而责骂也改成了叨唠:“真没想到啊,他会对我这个样!对儿女,我没有偏过心,都一样的对待!我并没少爱了一点老二呀,他今天会……”老太太落了泪,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爷还没弄清楚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凑过来问:“都是怎么一回子事呀?乱七八糟的!”
瑞宣搀祖父坐下。韵梅给婆婆拧了把热毛巾,擦擦脸;又给两位老人都倒上热茶,而后把孩子拉到厨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们安安静静的说话儿。
瑞宣觉得有向老人们把事说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国已亡了一大半。从一个为子孙的说,他不忍把老人们留给敌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对得住父母与祖父就是对不住国家。为赎自己对不住国家的罪过,他至少须消极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愿说什么气节不气节,而只知这在自己与日本人中间必须画上一条极显明的线。这样,他须得到老人们的协助;假若老人们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点委屈,他便没法不象老二似的那么投降给敌人。他决定不投降给敌人,虽然他又深知老人们要生活得舒服一点是当然的;他们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们理当要求享受一点。他必须向老人们道歉,同时也向他们说清楚:假若他们一定讨要享受,他会狠心逃出北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