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留声机在背上压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样子可不大好看,大脑袋往前探着,两只手,因失去了那个大喇叭筒与留声机片,简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脚步一快,他的手更乱了,有时候抡得很高,有时候忘了抡动,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见东交民巷,他的脚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动。他有点害怕。他是由外婆养大的,外婆最怕外国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训外孙。因此,假若长顺得到一支枪,他并不怕去和任何外国人交战,可是,在初一和敌人见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后才敢杀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训使他必然的楞那么一楞。
他跺了跺脚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后慢慢的往东交民巷里边走,他下了决心,必须闯进使馆去,可是无意中的先跺了脚,擦去汗。看见了英国使馆,当然也看见了门外站得象一根棍儿那么直的卫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几十年来人们惧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过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里。在多少年的恐惧中,他到底有一颗青年的心。一颗日本人所不认识的心。他的血涌上了脸,面对着卫兵走了过去。没等卫兵开口,他用高嗓音,为是免去呜呜囔囔,说:“我找丁约翰!”
卫兵没说什么,只用手往里面一指。他奔了门房去。门房里的一位当差的很客气,教他等一等。他的涌到脸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没觉得自己怎么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静。他开始看院中的花木——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园之美。
丁约翰走出来。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稳的走来,他的动作既表示出英国府的尊严,又露出他能在这里作事的骄傲。见了长顺,他的头稍微扬起些来,声音很低的说:“哟,你!”“是我!”长顺笑了一下。
“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约翰楞住了。他绝对没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国府的人!他并不是不怕日本人。不过,拿英国人与日本人比较一下,他就没法不把英国加上个“大”字,日本加上个“小”字。这大小之间,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认日本人的厉害,而永远没想象到过他们的厉害足以使英国府的人也下狱。他皱上了眉,发了怒——不是为中国人发怒,而是替英国府抱不平。“这不行!我告诉你,这不行!你等等,我告诉富善先生去!非教他们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长顺跑了似的,他又补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丁约翰又走回来。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没有声音。他的眼中发了光,稳重而又兴奋的向长顺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长顺高兴,因为富善先生要亲自问长顺的话。
长顺傻子似的随着约翰进到一间不很大的办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来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显然的是很不安定。见长顺进来,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欢握手,而以为拱手更恭敬,也更卫生一些。对长顺,他本来没有拱手的必要,长顺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他喜欢纯粹的中国人。假若穿西装的中国人永远得不到他的尊敬,那么穿大褂的,不论年纪大小,总被他重视。“你来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国话问,他的灰蓝色的眼珠更蓝了一些,他是真心的关切瑞宣。“怎么拿去的?”
长顺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他永远没和外国人说过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合适,所以说得特别的不顺利。
富善先生极注意的听着。听完,他伸了伸脖子,脸上红起好几块来。“嗯!嗯!嗯!”他连连的点头。“你是他的邻居,唉?”看长顺点了头,他又“嗯”了一声。“好!你是好孩子!我有办法!”他挺了挺胸。“赶紧回去,设法告诉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办法!我亲自去把他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好象是对自己说:“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国的嘴巴!杀鸡给猴子看,哼!”
长顺立在那里,要再说话,没的可说,要告辞又不好意思。他的心里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孙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约翰!”富善先生叫。“领他出去,给他点车钱!”而后对长顺:“好孩子。回去吧!别对别人说咱们的事!”
丁约翰与长顺都极得意的走出来。长顺拦阻丁约翰给他车钱:“给祁先生办点事,还能……”他找不着适当的言语表现他的热心,而只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