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顺很愿告奋勇,同四爷爷一道去收尸。可是他又真有点害怕,万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来呢?那还了得!他的心中积存着不少外婆给他说的鬼故事。四大妈的心中很简单:“你这个老东西,你坐在这儿发愁,就办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尸首,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吗?”
李四爷无可如何的立起来。他的老伴儿的话里没有一点学问与聪明,可是颇有点智慧——是呀,坐着发愁有什么用呢。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四大爷!”孙七也立起来。“我跟你去!我抱着小崔的尸身哭一场去!”
“等你们回来,我再陪着小崔太太去收殓!有我,你们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妈挤咕着大近视眼说。
前门外五牌楼的正中悬着两个人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孙七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可是一出前门他就留着心,要看看朋友的人头。到了大桥桥头,他扯了李四爷一把:“四大爷,那两个黑球就是吧?”
李四爷没言语。
孙七加快了脚步,跑到牌楼底下,用力眯着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个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闭着双目,张着点嘴,两腮深陷,象是作着梦似的,在半空中悬着;脖子下,只有缩紧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孙七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朱红的牌楼柱子。他抱住了牌楼最外边的那根柱子,已经立不住了。
李四爷赶了过来,“走!孙七!”
孙七已不能动。他的脸上煞白,一对大的泪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爷一把抓住孙七的肩膀。
孙七象醉鬼似的,两脚拌着蒜,跟着李四爷走。李四爷抓着他的一条胳臂。走了一会儿,孙七打了个长嗝儿,眼角上的一对泪珠落下来。“四大爷,你一个人去吧!我走不动了!”他坐在了一家铺户的门外。
李四爷只楞了一小会儿,没说什么,就独自向南走去。
走到天桥,四爷和茶馆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小崔的尸身已被拉到西边去。他到西边去找,在先农坛的“墙”外,一个破砖堆上,找到了小崔的没有头的身腔。小崔赤着背,光着脚,两三个脚趾已被野狗咬了去。四爷的泪流了下来。离小崔有两三丈远,立着个巡警。四爷勉强的收住泪,走了过去。
“我打听打听,”老人很客气的对巡警说,“这个尸首能收殓不能?”
巡警也很客气。“来收尸?可以!再不收,就怕教野狗吃了!那一位汽车夫的,已经抬走了!”
“不用到派出所里说一声?”
“当然得去!”
“人头呢?”
“那,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尸身由天桥拖到这儿来,上边并没命令教我们看着。我们的巡官可是派我们在这儿站岗,怕尸首教野狗叼了走。咱们都是中国人哪!好吗,人教他们给砍了,再不留个尸身,成什么话呢?说到人头,就另是一回事了。头在五牌楼上挂着,谁敢去动呢?日本人的心意大概是只要咱们的头,而不要身子。我看哪,老大爷,你先收了尸身吧;人头……真他妈的,这是什么世界!”
老人谢了谢警察,又走回砖堆那里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农坛,他茫然不知怎样才好了。他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凉,除了红墙绿柏,没有什么人烟。赶到民国成立,有了国会,这里成了最繁华的地带。城南游艺园就在坛园里,新世界正对着游艺园,每天都象过新年似的,锣鼓,车马,昼夜不绝。这里有最华丽的饭馆与绸缎庄,有最妖艳的妇女,有五彩的电灯。后来,新世界与游艺园全都关了门,那些议员与妓女们也都离开北平,这最繁闹的地带忽然的连车马都没有了。坛园的大墙拆去,砖瓦与土地卖给了民间。天桥的旧货摊子开始扩展到这里来,用喧哗叫闹与乱七八糟代替了昔日的华丽庄严。小崔占据的那堆破砖,便是拆毁了的坛园的大墙所遗弃下的。变动,老人的一生中看见了多少变动啊!可是,什么变动有这个再大呢——小崔躺在这里,没有头!坛里的青松依然是那么绿,而小崔的血染红了两块破砖。这不是个恶梦么?变动,谁能拦得住变动呢?可是,变动依然是存在;尊严的坛园可以变为稀脏乌乱的小市;而市场,不管怎么污浊纷乱,总是生命的集合所在呀!今天,小崔却躺在这里,没了命。北平不单是变了,而也要不复存在,因为日本人已经把小崔的和许多别人的脑袋杀掉。
越看,老人的心里越乱。这是小崔吗?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杀了头,他一定不认识这个尸身。看到尸身,他不由的还以为小崔是有头的,小崔的头由老人心中跳到那丑恶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细一看,那里确是没有头,老人又忽然的不认识了小崔。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那位岗警慢慢的凑过来。“老大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