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在外边吃一点东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刚立稳,他又坐下了。“还有两句话。你认识你们胡同里的牛教授?”“不认识。干吗?”
“不认识就算了。你总该认识尤桐芳喽?”
瑞宣点点头。
“她是有心胸的,你应该照应她一点!我也教给了她那个字——杀!”
“杀谁?”
“该杀的人很多!能消灭几个日本人固然好,去杀掉几个什么冠晓荷,李空山,大赤包之类的东西也好。这次的抗战应当是中华民族的大扫除,一方面须赶走敌人,一方面也该扫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们的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隶——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这些病,在国家太平的时候,会使历史无声无色的,平凡的,象一条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们的历史上没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发明与贡献。及至国家遇到危难,这些病就象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溃烂到底。大赤包们不是人,而是民族的脏疮恶疾,应当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为他们只是些不知好歹,无足介意的小虫子,而置之不理。他们是蛆,蛆会变成苍蝇,传播恶病。在今天,他们的罪过和日本人一样的多,一样的大。所以,他们也该杀!”
“我怎么照应她呢?”瑞宣相当难堪的问。
“给她打气,鼓励她!一个妇人往往能有决心,而在执行的时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瑞宣还不肯动。他要把想了半天的一句话——“对于我,你有什么教训呢?”——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说。他知道自己的怯懦与无能。假若钱伯伯教他狠心的离开家庭,他敢不敢呢?他把那句话咽了下去,也慢慢的立起来。
两个人出了茶馆,瑞宣舍不得和钱老人分手,他随着老人走。走了几步,老人立住,说:“瑞宣,送君千里终须别,你回家吧!”
瑞宣握住了老人的手。“伯父,我们是不是能常见面呢?你知道……”
“不便常见!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又何尝不想念你们!不过,我们多见一面,便多耗费一些工夫;耗费在闲谈上!这不上算。再说呢,中国人不懂得守秘密,话说多了,有损无益。我相信你是会守秘密的人,所以今天我毫无保留的把心中的话都倾倒出来。可是,就是你我也以少谈心为是。甘心作奴隶的应当张开口,时时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隶的应当闭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时候张开——喷出仇恨与怒火。看机会吧,当我认为可以找你来的时候,我必找你来。你不要找我!你看,你和野求已经把我窃听孙子的啼哭的一点享受也剥夺了!再见吧!问老人们好!”
瑞宣无可如何的松开手。手中象有一股热气流出去,他茫然的立在那里,看着钱先生在灯影中慢慢的走去。一直到看不见老人了,他才打了转身。
他一向渴盼见到钱先生。今天,他看到了老人,可是他一共没有说了几句话。羞愧截回去他的言语。论年岁,他比老人小着很多。论知识,他的新知识比钱诗人的丰富。论爱国心,他是新时代的人,理当至少也和钱伯伯有一样多。可是,他眼看着钱伯伯由隐士变为战士,而他还是他,他没有丝毫的长进。他只好听着老人侃侃而谈,他自己张不开口。没有行动,多开口便是无聊。这个时代本应当属于他,可是竟自被钱老人抢了去。他没法不觉得惭愧。
到了家,大家已吃过了晚饭。韵梅重新给他热菜热饭。她问他为什么回来晚了,他没有回答。随便的扒搂了一碗饭,他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到底钱伯伯怎样看我呢?”他翻来覆去的想这个问题。一会儿,他觉得钱老人必定还很看得起他;要不然,老人为什么还找他来,和他谈心呢?一会儿,他又以为这纯粹是自慰,他干了什么足以教老人看得起他的事呢?没有,他没作过任何有益于抗敌救国的事!那么,老人为什么还看得起他呢?不,不!老人不是因为看得起他,而只是因为想念他,才找他来谈一谈。
他想不清楚,他感到疲倦。很早的,他便睡了觉。
随着第二天的朝阳,他可是看见了新的光明。他把自己放下,而专去想钱先生。他觉得钱先生虽然受尽苦处,可是还很健康,或者也很快活。为什么?因为老人有了信仰,有了决心;信仰使他绝对相信日本人是可以打倒的,决心使他无顾虑的,毫不迟疑的去作打倒日本人的工作。信仰与决心使一个老诗人得到重生与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