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远不请客。他的钱须全数交给胖菊子,而胖菊子每当他暗示须请请客的时候总是说:“你和局长的关系,保你稳作一辈子科长,请客干什么?”老二于是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而只好向同事们发空头支票。他对每一个同事都说过:“过两天我也请客!”可是,永远没兑过现。“祁科长请客,永没指望!”是同事们给他制造的一句歇后语。
对女同事们,瑞丰特别的要献殷勤。他以为自己的小干脸与刷了大量油的分头,和齐整得使人怪难过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女人都得拿他当个爱人。他时常送给她们一点他由铺户中白拿来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请她们看电影或去吃饭。他甚至于大胆的和她们定好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她们去了,可找不着他的影儿。第二天见面,他会再三再四的道歉,说他母亲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长派他去办一件要紧的公事,所以失了约。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与局长必会在他有约会的时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着脸对男同事们说:“家里有太太,顶好别多看花瓶儿们!弄出事来就够麻烦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成了。
一来二去,全局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风,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气,说话就跟他瞪眼。尽管他没心没肺,可是钉子碰得太多了,不论怎样也会落一两个疤的。他开始思索对付的方法。他结识了不少的歪毛淘气儿。这些家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务,有的自居为特务。有了这班朋友,瑞丰在钉子碰得太疼的时候,便风言风语的示威:“别惹急了我哟!我会教你们三不知的去见阎王爷!”
论真的,他并没赚到钱,而且对于公事办得都相当的妥当。可是,他的浮浅,无聊,与摆错了的官架子,结束了他的官运。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丰赶了出来。她的最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不到,别再见我!就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钱,东西,她全都留下,瑞丰空着手,只拿着那个假象牙烟嘴回到家来。
瑞宣见弟弟回来,决定不说什么。无论如何,弟弟总是弟弟,他不便拦头一杠子把弟弟打个闷弓。他理当劝告弟弟,但是劝告也不争这一半天,日子还长着呢。
祁老人相当的喜欢。要搁在往年,他必会因算计过日子的困难而不大高兴二孙子的失业回来。现在,他老了;所以只计算自己还能活上几年,而忘了油盐酱醋的价钱。在他死去之前,他愿意儿孙们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没说什么,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质。
韵梅天然的不会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闲人,在这年月,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须把委屈为难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教别人难堪。
小顺儿和妞子特别的欢迎二叔,出来进去的拉着他的手。他们不懂得别的,只知道二叔回来,多有一个人和他们玩耍。
见全家对他这番光景,瑞丰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来,拿了把扫帚,东一下子西一下子的扫院子。他永远没作过这种事;今天,为博得家人的称赞,他咬上了牙。他并没能把院子扫得很干净,可是祁老人看见孙子的努力,也就没肯多加批评。
扫完了院子,他轻快的,含笑的,给妈妈打了洗脸水去,而且张罗着给小顺儿穿衣服。
吃过早饭,他到哥哥屋里去拿笔墨纸砚,声明他“要练练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科长,什么都办得不错,就是字写得难看点!得练练!练好了,给铺户写写招牌,也能吃饭!”然后,他警告孩子们:“我写字的时候,可要躲开,不许来胡闹!”
祁老人是自幼失学,所以特别尊敬文字,也帮着嘱咐孩子们:“对了,你二叔写字,不准去裹乱!”
这样“戒严”之后,他坐在自己屋里,开始聚精会神的研墨。研了几下子,他想起一件事来:“大嫂!大嫂!上街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回来哟!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坏的,中中儿的就行。”
“什么牌子是中中儿的呀?”大嫂不吸烟,不懂得烟的好坏。
“算了,待一会儿,我自己去买。”他继续的研墨,已经不象方才那么起劲了。听到大嫂的脚步声,他又想起一桩事来:“大嫂,你上街吧?带点酒来哟!作了一任科长没落下别的,只落下点酒瘾!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几个花生米就行!”大嫂的话——白吃饭,还得预备烟酒哇?——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她不单给他打来四两酒,还买来一包她以为是“中中儿”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