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劝告,大家仿佛头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来的;然后都抹着泪坐在了一处。
祁老人还顾不得想实际的问题,拉着四爷的手说:“天佑没给我送终,我倒要发送他啦;这由何处说起哟!”“那有什么法子呢?大哥!”李四爷感叹着说,然后,他一语点到了题:“先看看咱们有多少钱吧!”
“我去支一个月的薪水!”瑞宣没有说别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别无办法。
天佑太太还有二十多块现洋,祁老人也存着几十块现洋,与一些大铜板。这都是他们的棺材本儿,可是都愿意拿出来,给天佑用。“四爷,给他买口好材,别的都是假的!谁知道,我死的时候是棺材装呢,还是用席头儿卷呢!”老人颤声的说。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见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惧是死。不过,到时候非死不可呢,他愿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儿孙给他带孝;这是他的最后的光荣!可是,儿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夺去了他的棺材,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最后的光荣才是真的光荣,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个。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乱了,他不敢再希望什么,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么老寿星,可能的他将变成老乞丐,死后连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给看口材,准保结实,体面!”李四爷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结束。“停几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愿意丈夫的丧事办得象个样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辈子没有浪费过一个钱,永远省吃俭用的把钱交到家中。他应当得到个体面的发送,大家应当给他个最后的酬谢。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时就和丈夫并了骨,不为别人,她也得替瑞宣设想;假若再出一档子白事,瑞宣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马上决定了:“爷爷,搁五天怎样?在庙里,多搁一天,多花一天的钱!”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点了头。他这时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脸——灰渌渌的象一张风吹雨打过的纸。
“总得念一夜经吧?爷爷!”天佑太太低着头问。大家也无异议。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听着,不说什么。对这些什么念经,开吊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觉兴趣,而且甚至以为都没用处,也就没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说什么。文化是文化,文化里含有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不必由他去维持,也不必由他破坏。再说,在这样的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文化是有许多层次的,象一块千层糕。若专凭理智办事,他须削去几层,才能把事情办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来看呢,他实在不必因固执而伤了老人们的心。他是现代的人,但必须体贴过去的历史。只要祖父与妈妈不象瑞丰那样贪热闹,他便不必教他们难堪。他好象是新旧文化中的钟摆,他必须左右摆匀,才能使时刻进行得平稳准确。
李四爷作了总结束:“好啦,祁大哥,我心里有了准数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儿到坟地去打坑。孙七,你匀得出工夫来吗?好,你陪着瑞宣去。刘太太,你去扯布,扯回来,帮着祁大奶奶赶缝孝衣。念经,就用七众儿吧,我去请。鼓手,执事,也不必太讲究了,有个响动就行,是不是?都请谁呢?”
韵梅由箱子里找出行人情的礼金簿来。祁老人并没看簿子,就决定了:“光请至亲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着的时候,常常掐指计算:假若在他死的时候,家道还好,而大办丧事呢,就应当请五十多家亲友,至少要摆十四五桌饭;若是简单的办呢,便可减少一半。“那么,就预备二十多家的饭吧。”李四爷很快的想好了主意:“干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钱,又热乎;这年月,亲友不会耻笑咱们!大哥,你带着她们到庙里看看吧。到庙里,告诉老二,教他明天去报丧请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里,可不准太伤心了,身体要紧!四妈,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儿,哭一场就回来!回头我去和老二守灵。”
李老人下完这些命令,刘太太赶快去扯布。祁老人带着李四妈,儿媳与小顺子,雇了车,到庙中去。
刘太太拿了钱,已快走出街门,李四爷向她喊:“一个铺子只能扯一丈哟,多跑几家!”
韵梅也想到庙中去哭一场,可是看瑞宣的样子,她决定留在家里。
孙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辞回家去喝酒,他的心里堵得慌。
小文没得到任何命令,还继续的一支紧接着一支的吸烟。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点点手:“文爷,你去弄几两白干吧,我心里难过!”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韵梅轻轻的进来,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他把头蒙上,反倒哭出了声儿。
泪洒净,他心中清楚了许多,也就想起日本人来。想到日本人,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自己不肯离开北平,几乎纯粹是为家中老幼的安全与生活。可是,有什么用呢?自己下过狱,老二变成了最没出息的人;现在,连最老成,最谨慎的父亲,也投了河!在敌人手底下,而想保护一家人,哼,梦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