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楞着,象钉在了那里。
“怎么啦?怎么啦?”孙七莫名其妙的问。
瑞宣回答不出来。又楞了好久,他回头看了看坟地,然后慢慢的走过去。自从日本人占据了北平,他就没上过坟。虽然如此,他可是很放心,他知道常二爷会永远把坟头拍得圆圆的,不会因没人来烧纸而偷懒。今天,那几个坟头既不象往日那么高,也不那么整齐。衰草在坟头上爬爬着,土落下来许多。他呆呆的看着那几个不体面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可能的会渐渐被风雨消灭了的,土堆堆儿。看了半天,他坐在了那干松的土地上。
“怎么回事?”孙七也坐了下去。
瑞宣手里不知不觉的揉着一点黄土,简单的告诉明白了孙七。
“糟啦!”孙七着了急。“没有常二爷给打坑,咱们找谁去呢?”
沉默了好大半天,瑞宣立了起来,再看常家的两棵柳树。离柳树还有好几箭远的地方,他看见马家的房子,也很小,但是树木较多,而且有一棵是松树。他记得常二爷那次进城,在城门口罚跪,就是为给马家大少爷去买六神丸。“试试马家吧!”他向松树旁边,指了指。
走到柳树旁边,孙七拾了一条柳棍儿,“乡下的狗可厉害!拿着点东西吧!”
说着,他们已听见犬吠——乡间地广人稀,狗们是看见远处一个影子都要叫半天的。瑞宣仿佛没理会,仍然慢慢的往前走。两条皮毛模样都不体面,而自以为很勇敢,伟大的,黄不黄,灰不灰的狗迎上前来。瑞宣还不慌不忙的走,对着狗走。狗们让过去瑞宣,直扑了孙七来,因为他手中有柳棍。
孙七施展出他的武艺,把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单没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磕碰得生疼。他喊叫起来:“啾!打!看狗啊!有人没有?看狗!”
由马家跑出一群小娃娃来,有男有女,都一样的肮脏,小衣服上的污垢被日光照得发亮,倒好象穿着铁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阵,把一位年轻的妇人嚷出来——大概是马大少爷的太太。她的一声尖锐而细长的呼叱,把狗们的狂吠阻止住。狗们躲开了一些,伏在地上,看着孙七的腿腕,低声的呜——呜——呜的示威。
瑞宣跟少妇说了几句话,她已把事听明白。她晓得祁家,因为常常听常二爷说起。她一定请客人到屋里坐,她有办法,打坑不成问题。她在前面引路,瑞宣,孙七,孩子,和两条狗,全在后面跟着。屋里很黑,很脏,很乱,很臭,但是少妇的诚恳与客气,把这些缺点全都补救过来。她道歉,她东一把西一把的扫除障碍物,给客人们找座位。然后,她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烧柴煮水,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几块白薯,给客人充饥:“唉,来到我们这里,就受了罪啦!没得吃,没得喝!”她的北平话说得地道而嘹亮,比城里人的言语更纯朴悦耳。然后,她命令小一点的,不会操作,而会跑路的孩子们,分头去找家中的男人——他们有的出去拾粪,有的是在邻家闲说话儿。最后,她把两条狗踢出屋门外,使孙七心中太平了一点。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装满了烟。孙七不住的打喷嚏。烟还未退,茶已煮热。两个大黄沙碗,盛着满满的淡黄的汤——茶是嫩枣树叶作的。而后女孩子用衣襟兜着好几大块,刚刚洗净的红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递给客人,而在屋中打转。
瑞宣没有闲心去想什么,可是他的泪不由的来到眼中。这是中国人,中国文化!这整个的屋子里的东西,大概一共不值几十块钱。这些孩子与大人大概随时可以饿死冻死,或被日本人杀死。可是,他们还有礼貌,还有热心肠,还肯帮别人的忙,还不垂头丧气。他们什么也没有,连件干净的衣服,与茶叶末子,都没有,可是他们又仿佛有了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与几千年的历史!他们好象不是活着呢,而是为什么一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责任与使命挣扎着呢。剥去他们的那些破烂污浊的衣服,他们会和尧舜一样圣洁,伟大,坚强!
五十多岁的马老人先回来了,紧跟着又回来两个年轻的男人。马老人一口答应下来,他和儿子们马上去打坑。
瑞宣把一碗黄汤喝净。而后拿了一块生的白薯,他并不想吃,而是为使少妇与孩子们安心。
老人和青年们找到一切开坑的工具,瑞宣,孙七跟着他们又到了坟地上。后边,男孩子提着大的沙壶,拿着两个沙碗,小姑娘还兜着白薯,也都跟上来。
瑞宣,刚把开坑的地点指定了,就问马老人:“常二爷呢?”马老人楞了会儿,指了指西边。那里有一个新的坟头儿。“死——”瑞宣只说出这么一个字,他的胸口又有些发痒发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