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烟瘾,而找不到烟吃。被捕后两三个钟头,他已支持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长,连打哈欠都打不上来。他什么也顾不得想,而只搭拉着脑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们。招弟见了妈,哭出了声音。冠晓荷也落了泪。他故意的哼哼着,为是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长!这简直是死里逃生啊!”他心中赶快的撰制一篇受难记,好逢人便讲,表示自己下过狱,不失为英雄好汉。高亦陀是被两个人抬出来的,他已瘾得象一团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个澡。洗完了澡,她一气吃了五六块点心。吃完,她摸着胸口,告诉高第:“得了,这回可把我管教得够瞧的!从此我不再唱戏,也不溜冰!好家伙,再招出一场是非来,我非死在狱里不可!”她要开始和高第学一学怎么织毛线帽子:“你教给我,姐!从此我再也不淘气了!”他把“姐”叫得挺亲热,好象真有点要改过自新似的。可是,没有过了一刻钟,她又坐不住了。“妈!咱们打八圈吧!我仿佛有一辈子没打过牌了!”
晓荷需要睡觉。“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觉,我准陪你打八圈。死里逃生,咱们得庆贺一下。所长,待会儿咱们弄几斤精致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没回答他们,气派极大的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香烟。把香烟吸完,她才开口:“哼!你们倒仿佛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们也会出得来,那才怪呢!我的腿,为你们,都跑细了,你们好象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真的!”晓荷赶快把话接下去。“要不是所长,我们至少也还得圈半个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个月,我准死无疑!下狱,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这几天的奔走托情说好话的劳苦与委屈都一总由晓荷身上取得赔偿。“平日,你招猫逗狗,偏向着小老婆子,到下了狱你才想起老太太来。你算哪道玩艺儿!”
“哟!”招弟忽然想起来:“桐芳呢?”
晓荷也要问,可是张开口又赶紧并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对不起,死啦!”“什么?”晓荷不困了。他动了心。
“死啦?”招弟也动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诉你,招弟,晓荷,桐芳这一死,咱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更整齐一点。你们可是得听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劳心淘神,都是为了你们。你们有我,听从我,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你们不听我的,好,随你们的便,你们有朝一日再死在狱里可别怨我!”
晓荷没听见这一套话。坐在椅子上,他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招弟也落了泪。
他们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儿来:“住声!我看谁敢再哭那个臭娘们!哭?她早就该死!我还告诉你们,谁也不准到外面去说,她是咱们家里的人!万幸,报纸上没提她的姓名;咱们自己可就别往头上揽狗屎!我已经报了案,说她拐走了金银首饰,偷跑了出去。你们听见没有?大家都得说一样的话,别你说东,他说西,打自己的嘴巴!”
晓荷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咽了许多眼泪,对大赤包说:“这不行!”他的声音发颤,可是很坚决。“不行?什么不行?”大赤包挺起身来问。
“她好歹是咱们家的人。无论怎说,我也得给她个好发送。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晓荷决定宣战。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随便的丢弃了她,象丢一个死猫或死狗那样。在这一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丧了命的时候反倒赖她拐款潜逃。死了不能再活,真的;但是他必须至少给她买口好棺材,相当体面的把她埋葬了。她与高第招弟都不同,假若她们姐妹不幸而死去一个,他,或者不至于象这么伤心;她们是女儿,即使不死,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远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说,虽然他的白发是有一根,拔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来;他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另娶一房姨太太。那么,桐芳一死,他便永远要过着凄凉的日子——没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气!不行,说什么也不行,他必须好好的发送发送她。他没有别的可以答报她,他只知道买好棺材,念上一两台经,给她穿上几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与亡魂的办法。假若连这点也作不到,他便没脸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来,眼里打着闪,口中响了雷:“你要怎着呢?说!成心捣蛋哪?好!咱们捣捣看!”
冠晓荷决定迎战。他也立起来,也大声的喊:“我告诉你,这样对待桐芳不行!不行!打,骂,拚命,我今儿个都奉陪!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