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没有去接那点赒济。“你忘了。你没打过我,你可教日本人打过我!你我是仇人!想起来了吧?”晓荷想了起来。他的脸立刻白了。
“跟我走!”老人极坚决的说。
“上,上哪儿?”晓荷咽了口唾沫。“我很忙,还要赶快进城呢!”
“甭废话,走!”
晓荷的眼惊鸡似的往四处看,须备着逃走,或喊救命。“走!”老人把右手伸在棉袄里边去。那里鼓鼓囊囊的象有“家伙”。
“你一出声,我就开枪。”
晓荷的唇开始颤动。其实老人身上并没有武器,晓荷可是觉得已看见了枪似的。他想起当初他怎么陷害,怎么带着日本宪兵去捉捕钱先生。他们俩的确是仇人,所以,他想象到仇人必带着枪。他的磕膝软起来,只要再稍一松劲儿,就会跪下去。枪,仇人,城外,凑在一处,他非死不可,他想。“钱先生!”他颤抖着央告:“饶了我吧!我无知,我没安心害你!大人不见小人过,饶我这回,我下次不敢!你没钱,我供给!我会拿你当我的爸爸似的那么永远孝敬你!”“跟我走!”钱先生用手杵了他一下子。
晓荷的泪开然在眼眶里转。他后悔,甚至诅咒桐芳;为了她,他却来到了“行刑场”!他的腿已不能动,象插在了地上。钱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着他走。晓荷不敢抬头,怕看见远处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道,他将永远进不了城,他的鬼魂会被关在城外,只能在高山与田野之间游荡。可怕!他也不敢夺出胳臂逃跑,他晓得枪弹比腿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唇一劲儿颤,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过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钱先生指给了晓荷看。“祁天佑死在了这里!”
那里除了冻得很结实的冰,什么也没有。晓荷可是不敢看,他把头扭开。当天佑死的时候,他丝毫没感觉到什么,并且也没到祁家去吊唁。他以为天佑不过是个小商人,死或活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可是动了心;他想他也许在十分钟之内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邻居。
再往前走,他们过了瑞丰发现帽子盖着人头的地方。帽子没有了,人头也不见了,可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人骨头。他们还往前走。晓荷有点不耐烦了。他想问一声:“到底上哪儿去?”可是又不敢开口。他不敢说:“别折磨我啦,杀剐给我个干脆的!”不单不敢开口,他几乎也不敢睁眼看四外了。他觉得,不用杀他,只须在这种地方走一整天,他也会吓死。他知道,这里与城里,不过只隔着一道小河与一堵厚的城墙,但是,他也知道,城墙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东安市场与糖葫芦,涮羊肉!
穿过一个小松林,他们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们来到一个乱尸岗子。在一群小小的坟头里,有两个新的。那简直不是坟头,而只是很少的一点土,上面盖着一些破瓦烂砖头。
钱先生立住了。
晓荷的嘴开始扯动,鼻子不住的吸气。“钱先生!你真要枪毙我吗?我,我一辈子没作过错事!我不过好应酬,讲究吃穿,我并没有坏心眼!你就不能饶恕我吗?钱先生!钱伯伯!”
“跪下!”钱先生命令他。
没费事,晓荷跪在了坟头前,用手捂着后脑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挡得住枪弹似的。
等他跪了一会儿,钱先生转到他的前面,低声的说:“这个是桐芳的坟,那个是小文夫妇的。我把他们的尸身由河边搬到这里来,埋了他们。你说你没作过错事,请你看看这俩坟!亡了国,你不单不以为耻,反倒兴高采烈。为了你的女儿出风头唱戏,白白的牺牲了小文夫妇。你还说没作过错事!至于桐芳,她有心肝,有胆量,有见识,你却拿她当作玩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们巴结日本人。若不是你们一家子寡廉鲜耻,她或者还不至于去冒险。她恨你们。你们欺侮她,玩弄她,你们看她只是个小猫小狗,或者还不如个小猫小狗。她恨你们,她恨不能喝你们的血,剥你们的皮!你以为你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是事实上,你连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她。你无聊,无耻,你的眼你的心永远在吃喝穿戴与升官发财上。你放纵你的老婆,你的儿女,教她们信意的胡为。你还没有作过错事!”老先生缓了一口气,把声音放高了些:“你给他们磕头!磕!他们未必知道你给他们行礼。即使知道,他们或者还不屑于接受。我教你给他们磕头,为是教你明白一点,你是罪人,卖国贼,无耻的混蛋!”
晓荷胡胡涂涂的磕了几个头。
“你看看我的腿!你教日本人把我打伤的!你敢说,你没作过错事,没有坏心眼?你再看看这个,”老人三下两下解开棉袄,露出一部分脊背来,“抬头,看!这每一块疤,每一条伤,都与你有关系!它们永远在我的背上,每到变天的时候,它们会用疼痛告诉我不要忘了报仇!它们告诉我,仇人是日本人和你!和你!”老人三下两下的把棉袄穿好。“你知道你的罪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