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的心软起来,开始忘了晓荷,而想怎么教高第有个去处。“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吗?问问丁约翰去!”韵梅也忘了小心谨慎。“你自己去一趟,他看得起你,不至于碰了钉子!好吗,真要在树底下蹲一夜,还了得!”
约翰恰巧在家。这整个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给了瑞宣个面子。“可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啊!”
“先对付一夜再说吧!”瑞宣说。
韵梅给高第找来一条破被子。
大家都没理会晓荷,除了丁约翰给了他两句:“日本人跟英国人不同,你老没弄清楚。日本人翻脸不认人,英国人老是一个劲儿。不信,你问问祁先生!”
晓荷没敢还言。可是,也并没感激瑞宣与约翰,因为他只懂得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利用,而不懂得什么叫着心与友情。他以为他们的帮忙是一种投资:虽然他今天丢失了一切,可是必能重整旗鼓,(只要东洋人老不离开北平!)再跳动起来,所以他们才肯巴结他。再说,大赤包不久,在他想,必会出狱;只要她一出来,她便能向东洋人索回一切。
坐着约翰给拿来的小板凳,腿上盖着祁家的破被子,晓荷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还没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他就减少一点悲观,也就不由得说出来:“高第,不用发愁!只要你妈妈一出来,什么都好办!”
“你怎么知道她可以出来?”高第没有好气的问。“你还能咒她永远不出来?”
“我不能咒她,可是我也知道她都作了什么事!”“什么事?难道她给我们挣来金钱,势力,酒饭,热闹,都不对吗?”
高第不愿再跟他费话。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见了冠家大门上的封条,也就都感到高兴。大家都明白日本人的狠毒——放任汉奸作恶,而后假充好人把汉奸收拾了;不但拿去他们刮来的地皮,而且没收了他们原有的财产。虽然如此,大家,看见那封条,还是高兴;只要他们不再看见冠家的人,他们便情愿烧一股高香!
他们没想到,晓荷会搬到六号院子去。不过,这点失望并没发展成仇视与报复;他们都是中国人,谁也不好意思去打落水狗。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不再向晓荷打招呼——这点冷酷的冷淡,在他们想,也满够冠晓荷受的了!
可是瑞丰是个例外。他看,这是和冠家恢复友好的好机会。他必须去跟晓荷聊天扯淡。而且,假若乘冠家正倒霉的时节去献殷勤,说不定可以把高第弄到手。尽管高第不及招弟貌美,可是有个老婆总比打光棍儿强。这是他的机会,万不可失的机会。
“干什么去?老二!”瑞宣吃过早饭,见瑞丰匆匆忙忙的往外走,这样问。
“看看冠先生去。”老二颇高兴的回答。
“干吗?”
“干吗?嘁!大哥你不是还帮忙给他找住处吗?”
瑞宣在昨天夜里,就迟疑不定,是否应当帮这点忙。他最怕因善心而招出误解——象老二的这种误解。这种误解至少会使他得到不明是非,不辨善恶的罪名。听到老二的话,他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几乎是怒叱着,他告诉老二:“我不准你去!”
“怎么?”老二也不带好气的问。
“不怎么!我不准你去!”瑞宣不愿解释什么,只这样怒气冲冲的喊。
天佑太太明白老大的心意——他的善心是有分寸的,虽然帮了冠家一点忙,而仍不愿与晓荷为友。她说了话:“听你哥哥的话,老二!”
瑞丰非常的不高兴。扬着小干脸说:“好,好,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哼!这儿没有一丁点自由,我知道!”说完,他气哼哼的走进屋里去。
瑞宣真愿意大吵大闹一顿,好出出心中的恶气,可是看了看妈妈,他把话都封锁在心里。匆忙的戴上帽子,他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遇上了冠晓荷!
晓荷向来不这么早起来;今天,因为屋中冷得要命,他只好早早的出来活动活动半僵了的腿。小羊圈的人们多数是起床很早的,他遇见了好几位邻居。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对他们递个和气吗,未免有失身分;虽然他目下的时运不太好,可是冠晓荷到底是冠晓荷,死了的骆驼总比驴大!要是不招呼他们吧,似乎又有点别扭;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公子落难”,理应受到大家的体贴与安慰;大家一定很爱听一听他的遭遇,而他有对他们讲一讲的责任。
可是大家谁也没招呼他。他们只看他一眼,而后把眼移到那张封条上去,而后淡然的走过去,好象他与封条是属于同一类的东西。这使他非常的难堪,而感到一个人必须有房产,有金钱,有势力,有日本人作靠山,有象大赤包那样的太太!没有这些,你便是丧家之犬,大家不单不招呼你,高了兴还许踢你两脚呢!想到这里,他动了气。他很想跑到日本宪兵营去,报告全胡同的人都“反动”,一下子把他们全送进监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