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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十)(3)

时间:2012-06-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他要不传教,干些别的,哪怕是贩茶叶,也早发了,用不着住破庙。”
  当然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见老鲁执意不收杨摩西。知道除了老鲁与染坊的老蒋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面子不够,这时想起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瞎老贾既与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鲁的表兄,老鲁不买自己和主的账,该买瞎老贾的账,便说:
  “我要说不下这事。就去贾家庄找老贾,让他来给你说。”
  老詹以为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鲁面前有面子,全不知道老鲁讨厌瞎老贾,面子还不如老詹。老詹又说:
  “当初让你信主,你说主能帮你破竹子,你就信;现在主不能来,派他的信徒来了,你为何不收呢?”
  正是因为老鲁讨厌瞎老贾,怕老詹真把他搬来,与自己啰嗦;又觉得老詹后一段话,信主和破竹子之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为了与瞎老贾和老詹都不啰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杨摩西。老詹和主没办成的事,没出面的瞎老贾却办成了。杨摩西也是无意之中,沾了瞎老贾的光。
  自此,杨摩西白天在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庙里睡觉。白天破竹子并不难,过去杨摩西杀过猪,动过刀子,二者刀法虽然不同,但都跟刀有关系,很快就悟出了门道。但到了晚上睡觉,出了问题。出了问题不是老詹的破庙睡不得觉,老詹的破庙四处透风,伏天不热,正好歇息。而是杨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来,老詹从乡下传教也正好回来,又要用晚上的时间给杨摩西讲经。别人学门手艺只有一个师傅,杨摩西为了找一个事由,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白天一个师傅,晚上一个师傅。白天在竹业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听老詹讲经,容易打瞌睡。听了半夜经,早上爬起来再去竹业社,破竹子时也犯困。这时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个月杨摩西还能坚持,一个月后,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杨摩西自生下来,没这么缺过觉。晚上听经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来再接着讲;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柜老鲁就急了。因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残了。破残一根竹子老鲁倒不怎么心疼,但因为破残竹子,耽误了老鲁别的好事,老鲁就急了。老鲁虽然不喜欢瞎老贾的三弦,但喜欢高门大嗓的晋剧。老鲁本是延津人,按说喜欢戏,也该喜欢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县长老史一样,不喜欢河南梆子,喜欢外地戏。老鲁当年去内蒙卖砖茶。常常从山西路过,听些晋剧。一开始他并不喜欢听戏,不但不喜欢河南梆子,也不喜欢晋剧。但听着听着,晋剧唱起来,可着嗓门往外吼,不吼到破锣嗓子,不算唱到兴处。到了兴处,破着嗓子又像钢丝一样,往上拐一个弯和挑一个高。不是破锣嗓子与自己有些相仿,老鲁才喜欢;而是到了兴处,又拐个弯和挑个高,不知撞到了老鲁心里的哪一块,这一块过去没发现,现在发现了,从此落下病根。但他与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欢外地的锡剧,可以从江苏引进一个戏班子;老鲁喜欢晋剧是白喜欢,一个竹业社的掌柜,养不起一个戏班子。唱晋剧的山西人,从来不到延津来;就是来了,除了老鲁,也没别人听。县长老史天天能看锡剧,心头不憋得慌;老鲁常年看不了晋剧,心里憋过了劲儿,只好在脑子里,走过去听过的戏。如《苏三起解》,如《大祭桩》,如《天波楼》,如《凤仪亭》,还有《杀宫》等。老鲁走戏没有固定时间,兴致来了,马上就走。有时一边在店铺看徒弟们破竹子,一边在脑子里走戏。但他对戏文只想不唱,戏在脑子里走,他随着戏在那里摇头晃脑和挤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脑子里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就像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在脑子里走“喷空”一样。但走戏与“喷空”又有不同,“喷空”讲张致,有影没影的事,自个儿往上生编;走戏不能编,要记住戏里的词,唱戏就讲不能错词。看似凭空编一个“空”难,其实记别人的话也难,或者说,记别人的话更难。加上老鲁已经五十多了,记性大不如从前。有时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是入了戏。戏走得正酣;有时唉声叹气是想不起词,戏停在了那里,自个儿在生自个儿的气。杨摩西第一次看老鲁在那里走戏,以为他犯了癫痫疯,吓了一跳;后来知道是走戏,笑了。但他只知道老鲁唉声叹气是在走戏。不知道唉声叹气还有分别。有时看着笑着,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残了。把竹子破残会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鲁脑子里的戏就停了,或刚想起的词,又忘了。不管是停戏,或是忘词,老鲁从戏里出来,抄起残竹就摔杨摩西的头。但他不骂杨摩西破坏他走戏,也不骂破残了竹子,操着破锣嗓子喊:
  “妈拉个逼,看你这败坏人的样子,就像老蒋!”
  蒋家庄染坊的老蒋,无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杨摩西的挂落。残竹摔到头上,杨摩西倒一下醒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来信。四十多年过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继去世,与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没有亲人,一个叔叔过去在开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见,也是叔叔在教诲他,他只有听的份儿;几十年间,能说心里话的,也就是个妹妹。可妹妹远在意大利,两人说话只能靠通信。老詹与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间,老詹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不知都说过些什么,大概是说自己在延津如何传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伟,天主教在延津如何从无到有,四十多年过去,已发展到十几万人。因为在老詹的妹妹看来,在中国传教的意大利牧师,从古至今,无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骄傲,也是意大利的骄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实情况。又会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这次在信里说,她一个孙子八岁了,昨天刚受洗礼。孙子听说舅姥爷在遥远的中国传教,成绩斐然,对舅姥爷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对她孙子说了什么。过去给老詹写信,就是妹妹一个人;这次在信的末尾,这孙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舅姥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说摩西领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领着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传教以来,还没得过这么高的评价。信读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激动起来,晚上给杨摩西讲经,声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杨摩西这天在竹业社又挨了老鲁的打,情绪有些低落,老詹刚开始讲经,他就昏昏欲睡。但这天老詹忽略了杨摩西,自顾自地在那里讲,从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讲起,一直讲到如何脱去旧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换一新。这些经过去都分段讲过,像这么一气呵成地讲下来,老詹还是头一回。虽然讲着讲着乱了,或断了,老詹吭吭着鼻子,从头再讲。从天擦黑,一直讲到五更鸡叫。老詹认为这是自己自传教以来,讲经讲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间,似这样透彻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杨摩西一句也没听全,觉得这是自听经以来,老詹最啰嗦的一晚。经讲罢,老詹还红光满面,杨摩西头一挨枕头,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赶紧爬起来去竹业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头沉得像碾盘。梦中破竹,破一竿残一竿。这天老鲁脑子里又在走戏,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戏,叫《伍子胥》。伍子胥是个楚国人,一辈子打打杀杀,皆为报仇;为报父仇,逃亡他乡,多年后,率别国的军队灭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国度,又为奸臣所害,被君王杀了;临死之前,伍子胥让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楼子上,要看另一个故土灭亡。这戏有些啰嗦,但这天老鲁走戏走得格外地顺。过去不敢走《伍子胥》,走两步一断,走两步一断。但老鲁昨晚上喝了两口酒。夜里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头脑格外清醒。一开始走《伍子胥》也是试试,不行就换戏,没想到一试走成了,过去忘词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鲁突然觉得自己青春焕发。但老鲁刚入戏,杨摩西就把竹子破残了。残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断了。因今日走得顺利,老鲁顾不上跟杨摩西计较,不顾残竹接着往前走。但刚又入戏,残竹的岔音又响了。伍子胥如丧家之犬逃往他乡,还没逃到韶关,杨摩西破残了十一竿竹子。这时老鲁睁开眼睛,顾不上伍子胥,转身去了后院。等他回来。腋下夹着杨摩西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杨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庙里白天没人,老詹要下乡传教,杨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细软,寄放在竹业社。老鲁没看残竹,也没看杨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后闭着眼睛用破锣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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