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的一股冷气使她全身收缩,很快的往下降落,象一块脏臭的泥巴,落在地上。她睁开了眼,四围只有黑暗,污浊,恶味,冷气,包围着她,一个囚犯。她不由的又狂叫起来。怒火燃烧着她的心,她的喉咙,她的全身。她忘记了冷,解开衣上的纽扣,露出那松而长的***,教墙壁看:“你看,你看,我是女的,女光棍!为什么把我圈在这里?放我出去!”她要哭,可是哈哈的狂笑起来。三把两把的把衣服脱掉,歪着头,斜着眼,扭着腰,她来回的走。“你看,看!”她命令着墙壁:“看我象妓女不象?妓女,窑子,干女儿,钞票,哈哈!”
由栏杆的隙缝中,扔进来一块黑的饼子和一小铁筒水。她赤着身,抓住铁栏杆,喊:“嗨!就他妈的这么对待我吗?连所长都不叫一声?我是所长,冠所长!”而后,象条疯狗似的,爬在地上,喝了那点水。舔着嘴唇,她拾起那块黑饼,闻了闻,用力摔在墙上。
在她这样一半象人,一半象走兽,又象西太后,又象母夜叉,在狱中忽啼忽笑的时节,有多少多少封无名信,投递到日本人手里控告她。程长顺的那个状子居然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同时,颇有几位女的,因想拿大赤包的地位,不惜有枝添叶的攻击她,甚至于把她的罪状在报纸上宣布出来,把她造成的暗娼都作了统计表揭露在报纸上。
冬天过去了。春把北平的冰都慢慢的化开,小溪小湖象刚刚睡醒,一睁眼便看见了一点绿色。小院的墙角有了发青的小草,猫儿在墙头屋脊上叫着春。
大赤包的小屋里可没有绿草与香花。她只看见了火光,红的热辣辣的火光,由她的心中烧到她的口,她的眼,她的解了冻的脚踵。她自己是红的,小屋中也到处是红的。她热,她暴躁,她狂喊。她的声音里带着火苗,烧焦了她的喉舌。她用力喊,可是已没有了声音;嗓子被烧哑。她只能哼吃哼吃的出气,象要断气的母猪。
她把已长满了虱子的衣服,一条条的扯碎。没有可撕拉的了,她开始扯自己的头发,那不知曾经费过多少时间与金钱烫卷的头发。她握着拳头打尤桐芳,可是打在墙上,手上出了血。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叫骂:“臭娘们,撕碎你!”她撕扯,撕扯,已分不清撕扯的是臭娘们,还是她自己。虽然没有了声音,她却依然喊叫。她喊叫汽车夫,怒叱着男女仆人与小崔,高叫着“皇军胜利!”虽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喊叫的是什么,可是她以为全世界都听见了她。疲乏了,停止喊叫,她却还嘟囔着:打!打!打!她的脑中一会儿出现了一群妓女,一会儿出现了几个亲友;打,打,打,她把那些影子都一一的打倒,堆在一块,象一座人山,她站在山巅上;她是女英雄,女光棍,所长!
慢慢的,她忘了自己。一会儿她变成招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拉着一个漂亮的男子,在公园调情散步;一会儿她变成个妓女,疯狂的享受着爱的游戏。忽然的,她立起来,象公鸡搔土似的,四处搜寻,把身子,头,手脚,碰在门上,墙上。“我的钞票呢?钞票呢?谁把我的钱藏起来?谁?藏在哪儿?”碰得浑身是血,她立定了不动。歪着头,她用心的听着,而后媚笑:“来了!来了!你们传冠所长过堂吧?”
可是,连个人影也没有。她的怒火从新由心中燃起,烧穿了屋顶,一直烧到天空,半空中有红光结成的两个极亮的大字:所长!
看着那两个大的红字,她感到安慰与自傲,慢慢的坐下去。用手把自己的粪捧起来,揉成一个小饼,作为粉扑,她轻轻的,柔媚的,拍她的脸:“打扮起来,打扮起来!”而后,拾起几条布条,系在头发上:“怪年轻呀,所长!”
她已不辨白天与黑夜,不晓得时间。她的梦与现实已没有了界线。她哭,笑,打,骂,毫无冲突的可以同时并举。她是一团怒火,她的世界在火光中旋舞。
最后,她看见了晓荷,招弟,高亦陀,桐芳,小崔,还有无数的日本人,来接她。她穿起大红的呢子春大衣,金的高跟鞋,戴上插着野鸡毛的帽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日本人的军乐队奏起欢迎曲。招弟献给她一个鲜花篮。一群“干女儿”都必恭必敬的向她敬礼,每人都递上来一卷钞票。她,象西太后似的,微微含笑,上了汽车:“开北海,”她下了命令!
汽车开了,开入一片黑暗。她永远没再看见北海。
当大赤包在狱里的时候,运动妓女检查所所长这个地位最力的是她的“门徒”,胖菊子。
蓝东阳有了丰富的诗料。他无所不尽其极的嘲弄,笑骂,攻击大赤包,而每一段这样的嘲骂都分行写下来,寄到报馆去,在文艺栏里登载出来。读着自己的诗,他的脸上的筋肉全体动员,激烈的扯动着,象抽羊痫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