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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华盖集)

时间:2012-06-1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迅 点击:

华盖集(全文在线阅读)  >  题记


  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
写的还要多。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
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1〕。然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今
年偏遇到这些小事情,而偏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

  我知道伟大的人物〔2〕能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发大慈悲。但
我又知道这必须深入山林,坐古树下,静观默想,得天眼通,离人间愈远遥,而知人间也愈
深,愈广;于是凡有言说,也愈高,愈大;于是而为天人师。我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
还在地上,救小创伤尚且来不及,那有余暇使心开意豁,立论都公允妥洽,平正通达,像“
正人君子”〔3〕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来爬去,万不敢比附洋楼中的通人〔
4〕,但也自有悲苦愤激,决非洋楼中的通人所能领会。

  这病痛的根柢就在我活在人间,又是一个常人,能够交着“华盖运”。

  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华盖”在他
们口头上大概已经讹作“镬盖”了,现在加以订正。所以,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
,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我今年开
手作杂感时,就碰了两个大钉子:一是为了《咬文嚼字》,一是为了《青年必读书》。

  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骂信,收了一大捆,至今还塞在书架下。此后又突然遇见了一
些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
〔5〕为然的。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们伐了几下,——但这自然是为“公
理”〔6〕之故,和我的“党同伐异”不同。这样,一直到现下还没有完结,只好“以待来
年”〔7〕。

  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
。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
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
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
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8〕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然而只恨我的眼界小,单是中国,这一年的大事件也可以算是很多的了,我竟往往没有
论及,似乎无所感触。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
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9〕,作为发言之地,可惜来说话的竟很少。在
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对于反抗者的打击,这实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
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
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

  我编《热风》时,除遗漏的之外,又删去了好几篇。这一回却小有不同了,一时的杂感
一类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记于绿林书屋〔10〕东壁下。

  〔1〕 大方之家 见识广博的人。《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2〕 伟大的人物 这里指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佛经说
他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恼,在二十九岁时出家,苦行六年,仍未得解脱的途径
。后来坐在菩提树下苦思七日,终于悟出了佛理。下文的三世,佛家语,指过去、现在、未
来。天眼通,也是佛家语,所谓“六通”(六种广大的“神通”)之一,即能透视常人目力
所不能见的东西。天人师,佛的称号。

  〔3〕 “正人君子” 指现代评论派的胡适、陈西滢、王世杰等。

  他们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中,站在北洋政府一边,竭力为章士钊迫害学
生的行为辩护,攻击鲁迅和女师大进步师生。这些人大都住在北京东吉祥胡同,当时曾被拥
护北洋军阀的《大同晚报》称赞为“东吉祥派之正人君子”。

  〔4〕 通人 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的人。这里是对陈西滢一类人的讽刺。当时北洋政
府教育总长章士钊,在他主编的《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发
表的《孤桐杂记》中曾称赞陈西滢说:“《现代评论》有记者自署西滢。无锡陈源之别字也
。陈君本字通伯。的是当今通品。”

  〔5〕 “党同伐异” 语见《后汉书·党锢传序》。纠合同伙,攻击异己的意思。陈
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闲话》中曾用此语影
射攻击鲁迅说:“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都是
坏的。”

  〔6〕 “公理” 参看本书《“公理”的把戏》。

  〔7〕 “以待来年” 语见《孟子·滕文公》。

  〔8〕 文士们 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人。他们都曾留学英国,自以为深通英国文学,
研究过莎士比亚,并常常以此自炫。如徐志摩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晨报副刊》发表
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一文中说:“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
,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
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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