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散文集(在线阅读) > 守旧与“玩”旧
一
走路有两个走法:一个是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认识路的;一个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认识路的。谨慎的人往往太不信任他自己;有胆量的人往往过分信任他自己。为便利计,我们不妨把第一种办法叫作古典派或旧派;第二种办法叫作浪漫派或新派。在文学上,在艺术上,在一般思想上,在一般做人的态度上,我们都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分别,这两种办法的本身,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好坏;这只是个先天性情上或后天嗜好上的一个区别;你也许夸他自己寻路的有勇气,但同时就有人骂他狂妄;你也许骂跟在人家背后的人寒伧,但同时就有人夸他稳健。应得留神的就只一点:就只那个“信”字是少不得的,古典派或旧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领他路的那个人是对的,浪漫派或新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他自己是对的,没有这点子原始的信心,不论你跟人走,或是你自己领自己,走出道理来的机会就不见得多,因为你随时有叫你心里的怀疑打断兴会的可能;并且即使你走着了也不算希奇,因为那是碰巧,与打中白鸽票的差不多。
二
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直下来的几根大柱子的,我们叫作旧派。
这手势本身并不怎样的可笑,但我们却盼望他自己确凿的信得过那几条柱子是不会倒的。并且我们不妨进一步假定上代传下来的确有几根靠得住的柱子,随你叫它纲,叫它常,礼或是教,爱什么就什么,但同时因为在事实上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几根真靠得住的柱子的中间就夹着了加倍加倍的幻柱子,不生根的,靠不住的,假的。你要是抱错了柱子,把假的认作真的,结果你就不免伊索寓言里那条笨狗的命运:他把肉骨头在水里的影子认是真的,差一点叫水淹了它的狗命。但就是那狗,虽则笨,虽则可笑,至少还有它诚实的德性:它的确相信那河里的骨头影子是一条真骨头:假如,譬方说,伊索那条狗曾经受过现代文明教育,那就是说学会了骗人上当,明知道水里的不是真骨头,却偏偏装出正经而且大量的样子,示意与他一同站在桥上的狗朋友们,他们碰巧是不受教育的,因此容易上人当,叫他们跳下水去吃肉骨头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边看趣剧作乐,那时我们对它的举动能否拍掌,对它的态度与存心能否容许?
三
寓言是给有想象力并且有天生幽默的人们看的,它内中的比喻是“不伤道”的;在寓言与童话里——我们竟不妨加一句在事实上——就有许多畜生比普通人们——如其我们没有一个时候忘得了人是宇宙的中心与一切的标准——更有道德,更诚实,更有义气,更有趣味,更像人!
四
上面说完了原则,使用了比方,现在要应用了。在应用之先,我得介绍我说这番话的缘由。孤桐在他的《再疏解輑义》——甲寅周刊第十七期——里有下面几节文章——……凡一社会能同维秩序。各长养子孙,利害不同,而游刃有余,贤不肖浑淆而无过不及之大差,雍容演化,即于繁祉,共游一藩,不为天下裂,必有共同信念以为之基,基立而构兴,则相与饮食焉,男女焉,教化焉,事为焉,涂虽万殊,要归于一者也。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辑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圈是原有的也是我要特加的。摩。)
……此诚世道之大忧,而深识怀仁之士所难熟视无睹者也。
笃而沦之,如耶教者,其罅陋焉得言无,然天下之大。大抵上智少而中才多,宇宙之谜,既未可以尽明。因葆其不可明者,养人敬畏之心,取使彝伦之叙,乃为忧世者意念之所必至,故神道设教,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固不容于其义理,详加论议也。
……过此以往,稍稍还醇返朴,乃情势之所必然;此为群化消长之常,甲无所渭进化,乙亦无所谓退化,与愚曩举释义,盖有合焉。夫吾国亦苦社会公同信念之摇落也甚矣,旧者悉毁而新者未生,后生徒恃己意所能判断者,自立准裁,大道之忧,孰甚于是,愚此为惧。论入怀己,趣申本义,昧时之讥,所不敢辞。
五
孤桐这次论的是美国田芮西州新近喧传的那件大案;与他的“輑义有合”的是判决那案件的法官们所代表的态度,就是特举的说,不承认我们人的祖宗与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为圣经上不是这么说,并且这是最污辱人类尊严的一种邪说。关于孤桐先生论这件事的批评,我这里暂且不管,虽则我盼望有人管,因为他那文里叙述兼论断的一段话并不给我他对于任何一造有真切了解的印象。我现在要管的是孤桐在这篇文章里泄露给我们他自己思想的基本态度。
自分是“根器浅薄之流”,我向来不敢对现代“思想界的权威者”的思想存挑战的妄念,甲寅记者先生的议论与主张,就我见得到看得懂的说,很多是我不敢苟同的,但我这一晌只是忍着不说话。
同时我对于现代言论界里有孤桐这样——位人物的事实,我到如今为止,认为不仅有趣味,而且值得欢迎的。因为在努实上得着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寻着相当的敌手也是极难得的机会。前几年的所谓新思潮只是在无抵抗性的空间里流着;这不是“新人们”的幸运,这应分是他们的悲哀,因为打架大部分的乐趣,认真的说,就在与你相当的对敌切实较量身手的事实里:你揪他的头发,他回揪你的头毛,你腾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兴的办法;这暴烈的冲突是快乐,假如你的力量都化在无反应性的空气里,那有什么意思?早年国内旧派的思想太没有它的保护人了,太没有战—斗的准备,退让得太荒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个尹势就叫敌营的叫嚣吓了回去。新派的拳头始终不曾打着重实的物件;我个人一时间还猜想旧派竟许永远不会有对垒的能耐。但是不,甲寅周刊出世了,它那势力,至少就销数论,似乎超过了现行任何同性质的期刊物。我对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这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辩的表现。有肉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子;在他的思想里,我们看了一个中国传统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几条大纲,几则经义,决心在“邪说横行”的时代里替往古争回一个地盘;在他严刻的批评里新派觉悟了许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虚陷与弱点。不,我们没有权利,没有推托,来蔑视这样一个认真的敌人,我常常这么想,即使我们有时在他卖弄他的整套家数时,看出不少可笑的台步与累赘的空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