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在蓝宅吃过一顿饭以后,他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饥渴,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招弟,在他心中,仿佛是圣母,即使不能马上来给他吃,给他喝,也总会暗中保佑他。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干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想:假若晓荷和他自己同样的被人家拖了来,晓荷就不至于陷害他;不过,晓荷总是晓荷,有晓荷的地方必不会有好事。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东狱庙中天王脚下踩着的扁脸小鬼。孙七向来没看见过这样不体面的冠晓荷。过了一会儿,晓荷伸开了腿,脸上的皱纹渐次松展开,吐了一口长气:“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血霉①!”
晓荷揉着肚子,忽略了孙七的咒骂,而如怨如诉的自述:“这不是一天了,时常啊,肚子里一拧,拧得我要叫妈!毛病都在我太贪油腻!天天哪,我总得弄什么四两清酱肉啊,什么半只熏鸡啊,下点酒!好东西敢情跟共和面调和不来,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惩戒他的扯谎!疼过一阵去,他继续着说:“自从我搬开小羊圈以后,好多朋友都给我介绍事作,我可是不高兴去。招弟,你知道她的地位?她既有了好事,我老头子何必再去多受累呢?所以呀,我就天天的约几个朋友,有时候也有日本朋友,坐坐野茶馆呀,钓钓鱼呀,图个清闲自在!日本朋友屡次对我说:冠先生——他们老称呼我先生——你总得出来帮帮我们的忙啊!我微微那么一笑,对他们说呀:‘我老了,教我的女儿效劳吧,我得休息休息!’”
孙七知道晓荷是在扯谎,知道顶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气:“他妈的,饿成了这样,你还他妈的还念叨,你是什么玩艺呢!”
“说话顶好别带脏字儿,孙七!”
“我要再分有点力气,我掰下你的脑袋来!”
“呕,你也肚子痛?别着急,这是医院。待会儿,日本医生一来,给咱们点药儿,——日本药是好的,好的!——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孙七没入过医院,不晓得医院是否就应当象这个样子。“我才不吃日本药呢!他妈的,用共和面弄坏了我的肚子,又给我点药;打一巴掌揉三揉,缺他妈的德!”
“你要是老这么说话,我可就不理你啦!”晓荷挂了点气说。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阳烧焦了一层地皮。树木都把叶儿卷起去。什么地方都是烫的,没有一点凉风。连正忙着孵窝的麻雀都不敢动了,张着小嘴在树叶下蹲着。屋里相当的阴凉,可是人们仍然感到暑热与口渴。孙七不愿再听晓荷瞎扯乱吹,头倚墙角,昏昏的睡去。
门前来了个又象兵又象护士的日本人。晓荷象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等日本人看明白他的笑脸,他才深深的鞠躬,口中吱吱的吸着气。鞠完了躬,他赶紧把孙七叫醒:“别睡了,医官来了。”日本人问晓荷:“你的?”
晓荷并齐两脚,挺了挺腰,笑纹在脸上画了个圆圈,恭敬的回答:“肚子疼!”恐怕日本人不明白,他又补充上:“闹肚子,拉稀,肠胃病,消化不良!”
日本人逐一的问屋里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日本人说了这么一句,匆匆的走开。
大家都不明白消毒是什么意思。晓荷觉得责任所在,须给大家说明一下:“大概是教咱们洗洗澡,换换衣服。这是必有的手续,日本人最讲究卫生,清洁,我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日本人又回来,拉开门,说了声:“开路!”
晓荷抢先往外走,并且象翻译官似的告诉大家:“教咱们走!”
连晓荷,孙七一共是七个病人。大家都慢慢走出来。一出屋门,热气象两块烧红的铁,贴在大家的脸上。孙七扶住了门框,感到眩晕。
“快着走呀,孙七!”晓荷催促他,然后向日本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