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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是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警官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性、老实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道。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脱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派出所外,再进入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手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解开。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的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世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警官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警官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常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警官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说,这不是至高无上的才干吗?
“从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乱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警官仿佛想对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派出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水果铺、酒店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实际生活作答,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断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说。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色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衣口袋乱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时,从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颚,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有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几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内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个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担心斋木犀吉的妻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在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日复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脱。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妻归来才使我特别的兴奋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