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小羊圈里的日本男女围绕着大槐树跳跃欢呼的时节,有一条小小的生命来给程长顺接续香烟。他,那小小的新生命,仿佛知道自己是亡国奴似的,一降生就哇哇的哭起来。
程长顺象喝醉了似的,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恍惚的他似乎听到了珍珠港被炸的消息,恍惚的他似乎看见了街上的日本醉鬼。可是,那都只是恍惚的,并没给他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忙着去请收生婆,忙着去买草纸与别的能买到的,必需的,小东西。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觉得他自己,跟日本人一样,也有点发疯。
他极愿意明白珍珠港是什么,和它与战局的关系,可是他更不放心他的老婆。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老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重要,生小孩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有价值;好象世界战争的价值也抵不过生一个娃娃。
马老寡妇也失去平日的镇静,不是为了珍珠港,而是为了外孙媳妇与重孙的安全。她把几年来在日本人手下所受的苦痛都忘掉,而开始觉出自己的真正价值与重要。是她,把长顺拉扯大了的;是她,给长顺娶了老婆;是她,将要变成曾祖母。她的地位将要和祁老人一边儿高,也有了重孙!
她高兴,又不放心;她要镇定,而又慌张;她不喜多说多道,而言语会冲口而出。她的白发披散开,黄净子脸上红起来一两块。她才不管什么珍珠港不珍珠港,而只注意她将有个重孙;这个娃娃一笑便教中国与全世界都有了喜气与吉利。
小羊圈里的人们听到这吉利的消息,马上都把战争放在一边,而把耳目放在程家的事情上。至少,这将要降生的娃娃已和全世界的兵火厮杀相平衡了;战争自管战争,生娃娃到底还是生娃娃;生娃娃永远,永远,不是坏事!他们都等待着娃娃的哭声,好给马老太太与程长顺道喜。是的,他们必须等着道喜;他们觉得在这时候生娃娃是勇敢的,他们不能不佩服程长顺与小程太太。
李四大妈的慌忙,热烈,又比马老太太的大着好几倍。产房的事她都在行,她不能不去作先锋。生娃娃又是给她增多“小宝贝”的事,她的热心与关切理应不减于产妇自己的,假若不是更多一点。在万忙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半声的珍珠港。她挤咕着近视眼告诉大家:“好,你们杀人吧,我们会生娃娃!”
小程太太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珍珠港,不知道世界在血泪里将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于顾不得想起小崔,与杀死小崔的日本人。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和在疼痛稍停时的一种最实际的希望——生个娃娃。她忘了一切,而只记得人类一切的根源,生孩子!
娃娃生下来了,是个男的。全世界的炮火声并没能压下去他的啼哭。这委屈的,尖锐的,脆弱而伟大的啼声,使小羊圈的人们都感到兴奋,倒好象他们都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光明与希望。
及至把这一阵欢喜发泄在语言与祝贺中之后,他们才想到,他们并拿不出任何东西去使道喜的举动更具体化一点,象送给产妇一些鸡蛋,黑糖,与小米什么的。孩子是小程太太生的,而鸡蛋,糖,与小米,都在日本人手里拿着呢。
由这个,他们自然而然的想到:生娃娃,在这年月,不是喜事,而是增加吃共和面的小累赘。这小东西或者不会长成健壮的孩子,因为生下来便吃由共和面变成的乳,假若共和面也会变成乳的话。这样,由生,他们马上看到夭折。生与死是离得那么近,人生的两极端可以在一个婴儿身上看到。他们没法再继续的高兴了。
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英美一齐向日本宣战。程长顺本想给那个满脸皱纹的娃娃起个名子,可是他安不下心去。看一眼娃娃,他觉得自己有了身分。可是,一想到全世界的战争,他又觉得自己毫无出息——在这么大的战争里,他并没尽丝毫的力气。他只是由没出息的人,变成没出息的父亲。看,那个红红的,没有什么眉毛的,小皱脸!那便是他的儿子,卷着一身的破布——都是他由各处买来的破烂。他的儿子连一块新布都穿不上!他不敢再看那个寒伧的小东西。
小儿的三天,中国对德意与日本宣战。程长顺,用尽他的知识与思想,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到今天才对日本宣战。可是,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他觉得宣战是对的。宣战以后,他想,一切便黑是黑,白是白,不再那么灰渌渌的了。而且,他也想到,今天中国对日宣战,想必是中国有了胜利的把握。哈,他的儿子必是有福气的。想想看,假若再打一年半载,中国就能打胜,他的儿子岂不是就自幼儿成为太平时代的人?儿子,哼,不那么抽抽疤疤的难看了。细看,小孩子也有眉毛啊!是的,这个娃娃的名子应当叫“凯”。他不由的叫了出来:“凯!凯!”娃娃居然睁了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