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2000年12月17日过世,他离世后直到今天,我依然收到他送我的礼物。
1998年10月,爸爸的左耳下突然肿了起来,起先觉得是牙周病,后来以为是耳鼻喉的问题,最后才怀疑是淋巴瘤。在此之前,爸爸一向是家中最健康的,烟酒不沾、早睡早起。
由于淋巴散布全身的特性,淋巴瘤通常是不开刀,而用化学治疗的。但爸爸为了根治,坚持开刀。七小时后被推出来,上半身都是血。由于麻药未退,他在混沌中微微眨着眼睛,根本认不出我们。
手术后进行化学治疗,爸爸总是一个人,从忠孝东路坐车到台大医院,打完了针,还若无其事地走到重庆南路吃牛肉面。化疗的针打进去两周后,白细胞降到最低,所有的副作用,包括疲倦、呕吐等全面进攻,他仍然每周去验血,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勤奋。
但这些并没有得到回报,肿瘤复发,化疗失败,放射线治疗开始。父亲仍神采奕奕,相信放射线是他的秘密武器。一次他做完治疗后,跑到百货商店。回家后我问他买了什么,他高兴地拿出来炫耀,好像刚刚买了一个皮包。“因为现在脖子要照放射线,所以我特别去买了一件夹克,这样以后穿衣服就不会碰到伤口。”傍晚七点,我们坐在客厅,我能听到邻居在看娱乐新闻,爸爸自信地说:“算命的曾经告诉我,我在七十岁之后还有一关要过,但一定过得去。过去之后,八十九十,就一帆风顺了。”他闭上眼、欣慰地微笑。
1999年4月,爸爸生病半年之后他中风了。带着麻痹的半身,我们住进复健病房,肿瘤的治疗不得不暂停。
癌症或中风其中之一,就可以把有些人击垮。但爸爸跟两者缠斗,始终意气风发。他甚至有兴趣去探索秘方,命令我到一名中医处求医:“我听说他的药吃三次,中风就会好!”复健、化疗、求秘方,甚至这样他还嫌不够忙,常常帮我向女复健老师要电话,“她是台大毕业的,我告诉她,你也是台大的,这样你们一定很配。”
我还没有机会跟复健师介绍自己,他的肿瘤又复发了。医师不建议我们再做化疗或电疗,怕再次引起中风。“那你们就放弃?”我质问。医师说:“不是这么讲,不是这么讲……”
我知道我的质问无理,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解释这一年的逻辑。从小到大,我相信:只要我做好事,就会有回报。只要我够努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结果呢?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努力地工作了一生、那么健康地生活、那么认真地治疗,我们到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全家人给他最好的照顾,他自己这么痛苦,结果是什么?结果都是胡话!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叫免疫疗法。还在试验阶段,也是打针,医保不给付,一针一万七。”
免疫疗法失败后,爸爸和我们都每况愈下。2000年6月,他再次中风,开始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也因此无法再讲话。他瘦到五十公斤。我们开始用文字交谈,他左手不稳、字迹潦草,我们看不懂他写的字。久了之后,他也不写了。中风患者长期卧床,每四小时要拍背抽痰一次。夜里他硬生生地被我们叫醒,侧身拍背。他的头靠在我的大腿上,口水沾湿了我的裤子。拍完后大家回去睡觉,他通常再也睡不着。夜里呼吸器运转不顺突然哔哔大叫,我们坐起来,黑暗中最明亮的是他孤单的眼睛。
直到最后,当他卧床半年,身上插满鼻胃管、咽喉管、心电图、氧气罩时,爸爸还是要活下去的。当我握着他的手,替他按摩时,他会不断地点着我的手掌,像在打密码似的说:“只要过了这一关,八十九十,就一帆风顺了。”
爸爸过世让我学会三件事。
第一件叫“perspective”,或是“视野”,意思是看事情的角度,就是把事情放在整个人生中来衡量,因而判断出它的轻重缓急。好比说小学时,我们把老师的话当圣旨,相信的程度超过相信父母。大学后,谁还会在乎老师怎么说?因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了。事情真正的重要性就清楚了。在忠孝东路四段,你觉得每一个红灯都很烦、每一次街头分手都是世界末日,但从飞机上看,你肝肠寸断的事情小得像鸟屎,少了你一个人世界并没有什么损失。我的视野是爸爸给我的。我把自己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挫折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他在医院的一天。如果他在肿瘤和中风的双重煎熬下还要活下去,那么我碰到人生任何困难又有什么埋怨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