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回到了山谷里的社会——最近,在东京的生活早已是这样了——之中,古义人却如同隐遁者一般生活着。阿纱也曾批评说,不去“问候”当地任何一位有影响的人物,难道能够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而古义人则似乎正尝试着这样做。无论町长抑或町议会的议长,在合并前都居住在曾是其他自治体的旧町区域,因此,古义人只要将生活范围限制在旧村区域之内,就不可能同他们不期而遇。于是,古义人认为,只要不是万般无奈地必须前往会面,就先将此事放在一旁……
尽管认可了古义人的这种看法,阿纱还是为他列举了一些有必要前往打招呼的对象。他们是中学和小学的校长、三岛神社的神官,还有虽说是旧知故友,却因为将其作为小说原型而有些拘束的不识寺的住持。古义人本人原本打算就这么蒙混下去,却由于罗兹的“童子”研究的进展,而产生了不得不与他们进行联系的需要。
罗兹在为古义人的小说中言及的有关“童子”的部分制作索引,为了在论文中引用这些资料,她正提前将这些资料译为英语。当她的工作大致有了着落时,又想到要去拍摄一些照片,以供大学出版局出版该书时选择使用。
在业已荒废了的仓宅老屋的炉灶处,罗兹对着塞到佛龛旁的黑色的神拍了很多照片。于是借着这个势头,罗兹决定了肯定要被用于封套上的彩色照片的标的。
被森林围拥着的山谷里的村庄,尽管像是不显眼的脚注,却也拥有一幅画,一幅记录了发生在约二百年前的那场堪称为近代史上的事件的画。根据罗兹从古义人的小说中誊写下来的卡片表明,那幅画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场面:
……破坏人曾在岩头锻炼自己那年逾百岁却依然成长的身体,在可以俯视山谷的那个山脊岩头上,辽杨树下那十铺席处,如同格外年少的少年一般的龟井铭助与当地的老人们一起摆开酒宴,款待农民暴动中的核心人物。主客都在毫无顾忌地交杯换盏,从叠层食盒中夹起像是各种颜色的糕点般的食物。山谷的风光占满了画面下方,暴动的农民们宿营在四处搭建的临时窝棚里,村庄=国家=宇宙的女儿们、老婆们热情地为他们送来了食物和酒水,整个画面洋溢着祭日般热烈的氛围。
罗兹理应读过这部小说的英译本,而兼任摄影助手的阿动对那部大长篇就力不从心了,倒也老老实实地告之尚未阅读。于是,古义人就向阿动介绍起那幅画的背景和构成要素。由于不堪藩的苛政,真木川下游十余个村子的农民便策划翻越四国山脉逃亡他乡。当时,他们溯流而上,来到这座位于山顶的村子里,设置了数以千计的临时阵地。画面所描绘的就是这个事件。
作为这座村子来说,则必须平安度过这场危机,既不卷入到逃亡的农民之中,也不能因此而背负嫌疑——服从追赶上来的藩的权力所作指示的嫌疑。于是,年少的铭助便显示出了外交般手腕。他之所以能够用祭祀的热烈气氛解决如此之大的困难,说明他确实具有“童子”的能力……
说到这里,古义人才第一次给据说十年前继承了三岛神社的那位新神官挂去电话。但是,对方对古义人的“问候”却是极其冷淡:你在小说中所写的、在社务所曾看到的那幅画,实际上并不存在于本神社。不过,由于被你写得好像确有其事,所以在你获奖后,好几家电视台来这里拍摄那幅虚构的画,让我们感到很为难。现在,即便你要求我们为你提供方便,可我们原本就没有这个实物。当初,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误会呢?!
虽说有些夸张,这却是一个给古义人带来冲击的新事。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曾与母亲一同端坐在榻榻米上,拜谒传到神社来的那幅珍贵的画。这是古义人不可动摇的记忆……
古义人放回话筒,甚至没有搭理坐在身旁沙发上正作商议的罗兹、阿动、还有撇腿偏身坐在已调小音量的扩音装置前的阿亮,便一声不响地独自回到自己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然后,他坐在床铺和工作台之间的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俯视着从山谷透来的光亮与来自森林的绿翳融为一体的光晕。细想起来,在与升腾到“童子”世界里的古义分别后,自己便一直有了这个习惯。在那幼小的年龄里,记下的自己人生时日并不多,应该没有多少必须回忆起来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