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芦花(3)
时间:2012-06-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跃文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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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秋,过来!苏校长厉声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掌掀过来,白秋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苏校长气呼呼地瞪了他们一会儿,怒喝道,都给我回去!
一路上苏校长一言不发。同学们个个勾着头,一到学校,都飞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亲先一步到家。妈妈见面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看你爸爸怎么松你的骨头!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门口等死。苏校长进门来,阴着脸,谁也不理,径直往卧室去了。白秋妈跟了进去,很快又出来,喊白秋,还不去睡觉?
不到二十分钟,听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门。白秋妈忙开了门,见是传达室的钟师傅。
快叫苏校长,快叫苏校长。钟师傅十万火急的样子。
苏校长早出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事?
钟师傅气喘喘地说,来了一伙烂仔,说要把学校炸平了。我不敢开门。
苏校长吓了一跳,心想刚才白秋他们一定闯出大祸了。他一时慌了神,不知怎么办才好。当了几十年校长,从未碰上过这种事。
老婆也急了。怎么办?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同那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提醒了苏校长,他忙交待钟师傅,你快去传达室观察情况,叫几个年轻教师帮你。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苏校长急忙跑去办公室。摇把电话摇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没听完情况,就来火了。你们学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
苏校长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情况没弄清就……
没等苏校长说完,那边放了电话。苏校长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话筒叫了几声,才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就是人民警察?
这时,门外传来烂仔吆喝声。苏几何,你出来!苏几何你出来!大门被烂仔们擂得山响。
苏校长气极了。平日县里大小头儿都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有个别私交颇深的人才叫他几何。他仗着一股气,直冲传达室。几个年轻教师摩拳擦掌,说,只要他们敢跨进学校一步,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校长喊道,没教养的东西!你们的大人都还是我的学生哩!轮到你们对我大喊大叫的?钟师傅,你把门打开,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苏校长见钟师傅不动,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门闩,严阵以待的教师们忙上前拦着说,苏校长开不得,苏校长开不得!
这时,门外响起了警车声。听得外面乱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
钟师傅开了门,马所长进来说,苏校长,你们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今天晚了,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打的事还没处理,白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性案件,不处理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白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派出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白秋也只是参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白秋拘留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脸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日的无礼。
老俩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的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懵了,忙跑到派出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白秋进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高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老俩口没办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白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白秋弄出来。朱开福满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公安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白秋痛哭着,求父亲领他出去参加高考,说今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北京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父老母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白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也没有这么痛苦和迷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治平世界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这事成了白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白秋回到白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高房子,没有其他变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银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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