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声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自行车把祥子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与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后溜了一眼,那个人还跟着呢。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后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后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到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
跑到景山背后,自行车往北向后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雪花。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象雪粒那么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到左宅。有人跟你打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
“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
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了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要辆车,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后,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么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手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后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去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象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于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么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象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