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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 十三(2)

时间:2012-06-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但吴香香的想法常变,又让吴摩西猝不及防。吴摩西刚“嫁”吴香香时,吴摩西不喜欢卖馒头,吴香香喜欢;一年多以后,吴摩西发现,吴香香也开始不喜欢做馒头生意。虽然两人先后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不同。吴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馒头,喜欢去白家庄拉面。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不喜欢的是个卖。一个馒头生意,有喜欢处,也有不喜欢处。吴香香不喜欢馒头生意,是开始嫌馒头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开一个饭铺。开饭铺扎的本钱要比蒸个馒头大上百倍。只是现在卖馒头没赚够开饭铺的本钱,所以还在卖馒头。夫妻两个,一个心胸比过去大,一个连应付现在都勉强,两人更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人五更鸡叫起来揉面,接着蒸馒头。吴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馒头就是蒸馒头,嘴上顾不上说话,累得一头汗;吴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来,开始说将来要开的饭铺。将来要开的饭铺,还不是卖烧饼杂碎汤的鸡毛小店,而是能开大席撑得起场子的铺面。饭铺要有十间屋大,同时能开八桌饭;煎炒煮炸,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如此算起来,铺面虽比县城东街“鸿膳成”小,但也是个饭庄,不是饭铺。接着又听出,吴香香喜欢饭铺不单是喜欢卖饭的生意,卖饭比卖馒头来钱快,还喜欢卖饭的场面;天天人来人往,掌柜伙计,吆三喝四;还能天天听到肉和菜下锅的声音;厨房里,“吱啦”一声,锅里腾出火苗,接着扑出一阵油雾。原来不单喜欢这生意,还喜欢生意中的气势。这就不单是要做一桩生意,还有诸多喜欢藏在里面,看来这饭铺是非开不可了。吴香香说着说着高兴了,便问吴摩西:
  “你喜不喜欢开饭铺?”
  吴摩西本不喜欢开饭铺,比不喜欢卖馒头还不喜欢;因为开起饭铺,明显吴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个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饭铺里客人众多,在饭铺里跟人周旋,比卖馒头还让人头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欢,顺着吴香香:
  “喜欢。”
  吴香香瞥了他一眼,马上识破了他:
  “说的是瞎话吧?”
  接着板起脸来:
  “把事做错没啥,能说你是个笨,天天嘴里尽是瞎话,到底你要干吗?”
  吴摩西看吴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欢。”
  吴香香:
  “那你到底喜欢啥?”
  吴摩西只好说实话:
  “我从小喜欢罗家庄的罗长礼,他喊丧很出名。”
  吴香香看他一辈子就喜欢个喊丧,倒被他气笑了。
  说过喊丧没几天,出了一桩丧事,牧师老詹死了。老詹身体平日挺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满延津县跑着传教。得病缘于他住破庙。本来,县长老史走了,新县长老窦到任,老詹应该去要回教堂。但前边县长换过两茬,老詹跟两任县长要过教堂,皆是当头一棒;不要还好,一要,说不定连在延津待下去都难了;新换的县长老窦当兵出身,又喜打枪;他到任以后,将一班戏子从教堂赶出来,把教堂改成了一个兵营,他要在里边训练民团;老詹估计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对县长们彻底失了望,就没去县政府跟老窦理论教堂的事,继续在破庙里住下来。七月十八那天,天气闷热。破庙四处透风,本该不热,但这天一丝风也没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样,睡觉上了房顶。房顶被晒了一天,其实也热,但心里觉得比屋里凉快。一直到下半夜,辗转反侧,躺下一身汗,起来还是一身汗,也没睡着。五更时起风了,一下觉得透心地凉快,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被风吹着了。早上起来,鼻子齉齉的,开始咳嗽。原定当天要到七十里外的贾家庄传教,吃过早饭,骑脚踏车的小赵也来了。小赵看老詹伤了风,不住地咳嗽;又抬头看看天,天似乎要变,一层层的云,开始从西北堆上来;小赵只是老詹一个脚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为“师傅”,简单叫个“老头”;便说:
  “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
  “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成了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
  “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
  “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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