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讲好的是可着院子(注:可着院子,即与院子的面积一样大小。)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刘四爷,因为庆九,要热热闹闹的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教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赌一下不可。借来牌,又被派走去借留声机,作寿总得有些响声儿。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坡,火烧连营等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紧跟着家伙铺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刘老头子马上教祥子去请一堂苹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教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的。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样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现在还没有人送来,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干撂台,×他妈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么呀?”虎妞喊着劝慰。
“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么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注:水月灯,即煤气灯。)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们!”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象我就得象祥子!可惜我错投了胎。那可也无法。其实有祥子这么个干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刘四爷没答碴儿,想了想:“话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象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绿,自己点了点头。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铺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细。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把红笺裁开,他写了些寿字,贴在各处。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碴儿。
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气,找来几个车夫,“开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艺,怎么活着来的!”四爷发了脾气。“我在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兜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吧,刘四不哄孩子玩!”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算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的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白教你们拉一天车,都心里给我多念道点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的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别看着眼馋。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么。有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干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就是得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不行!听明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