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账的冯先生,这时候,已把账杀好:进了二十五条寿幛,三堂寿桃寿面,一坛儿寿酒,两对寿烛,和二十来块钱的礼金。号数不少,可是多数的是给四十铜子或一毛大洋。
听到这个报告,刘四爷更火啦。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预备“炒菜面”!三个海碗的席吃着,就出一毛钱的人情?这简直是拿老头子当冤大脑袋!从此再也不办事,不能赔这份窝囊钱!不用说,大家连亲带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岁的人了,反倒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教一群猴儿王八蛋给吃了!老头子越想越气,连白天所感到的满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涂;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道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
朋友们还没走净,虎妞为顾全大家的面子,想拦拦父亲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没理会老头子叨唠什么,她不便于开口,省得反把事儿弄明了。由他叨唠去吧,都给他个装聋,也就过去了。
哪知道,老头子说着说着绕到她身上来。她决定不吃这一套!他办寿,她跟着忙乱了好几天,反倒没落出好儿来,她不能容让!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讲理!她马上还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钱办事,碍着我什么啦?”
老头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碍着你什么了?简直的就跟你!你当我的眼睛不管闲事哪?”
“你看见什么啦?我受了一天的累,临完拿我杀气呀,先等等!说吧,你看见了什么?”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灵便。
“你甭看着我办事,你眼儿热!看见?我早就全看见了,哼!”
“我干吗眼儿热呀?!”她摇晃着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刘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弯着腰扫地呢。
“他呀?”虎妞心里哆嗦了一下,没想到老头的眼睛会这么尖。“哼!他怎样?”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胡涂的!”老头子立了起来。“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诉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虎妞没想到事情破的这么快,自己的计划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头子已经点破了题!怎办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象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她有点疲乏;被这一激,又发着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乱。她不能就这么窝回去,心中乱也得马上有办法。顶不妥当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她向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软!好吧,爽性来干脆的吧,好坏都凭这一锤子了!
“今儿个都说清了也好,就打算是这么笔账儿吧,你怎样呢?我倒要听听!这可是你自己找病,别说我有心气你!”
打牌的人们似乎听见他们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别的,为抵抗他们的声音,大家把牌更摔得响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唤着红的,碰……
祥子把事儿已听明白,照旧低着头扫地,他心中有了底;说翻了,揍!
“你简直的是气我吗!”老头子的眼已瞪得极圆。“把我气死,你好去倒贴儿?甭打算,我还得活些年呢!”
“甭摆闲盘,你怎办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
“我怎办?不是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不能都便宜了个臭拉车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来,看准了刘四,问:“说谁呢?”
刘四狂笑起来:“哈哈,你这小子要造反吗?说你哪,说谁!你给我马上滚!看着你不错,赏你脸,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听打听!滚!永远别再教我瞧见你,上他妈的这儿找便宜来啦,啊?”
老头子的声音过大了,招出几个车夫来看热闹。打牌的人们以为刘四爷又和个车夫吵闹,依旧不肯抬头看看。
祥子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他呆呆的立在那里,直着脖子咽吐沫。
“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哼!”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象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
“好了,我走!”祥子没话可说,只好赶紧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斗嘴他是斗不过他们的。
车夫们本来是看热闹,看见刘四爷骂祥子,大家还记着早晨那一场,觉得很痛快。及至听到老头子往外赶祥子,他们又向着他了——祥子受了那么多的累,过河拆桥,老头子翻脸不认人,他们替祥子不平。有的赶过来问:“怎么了,祥子?”祥子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