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个沙洲上散步,遇见几棵野桃树。这时节,水果店里的桃子快要下市了,野桃树上却果实累累,一颗颗瘦硬干涩,扁圆形,灰扑扑的,一抹淡红也不见,没有一点甜润的成熟气息。便随手摘了一颗,搓掉厚实的绒毛,轻轻一掰,居然分作两瓣,尝一口,大涩微甜,正待将剩下的扔进路边草丛,却被手中的桃核吸引了。 赭黄色,坚实,扁平,小巧,如两瓣樱唇,上面精雕细刻着花纹,相连,或是将连未连,如鸟篆虫书,如神秘符咒。细看又有楼台人物,远山近水,荷叶游鱼,真真是鬼斧神工、穷尽机巧,一个"美丽",难言其好。 沙洲上野桃树甚多,隔几米就有一排,伴路且行且生,棵棵都缀满桃实,将细韧的桃枝拽得弯下腰去。小洲四面环水,清代建有盐务督销局,鼎盛时人烟辐辏,纸醉金迷,极尽鼎盛繁华,号称"小上海".那时候,这里应该是没有这种苦涩干枯的野桃树立足之地的。后来日寇入侵,这里成为焦土;再后来,水路运输式微,这里繁华落尽,成了小城的菜篮子。这些野桃树,细弱,高不过三米,它们落户沙洲,应该不久。它们应该不是菜农种植的,也不大可能是游客抛掷的,或许是一只性急的鸟儿,不小心吞下了野桃,飞到洲上小憩时,一阵腹痛,产下一枚桃核。从此,洲上就多了一个土著,年年守望春风。 "这桃子不能吃的,苦,有毒。"一个大妈挑着菜走过,好心告诫我。 毒是没有的,但洲人不吃。游人少,大而鲜甜的桃子,也只卖四五元一斤,他们犯不着吃这苦涩且有微毒嫌疑的野桃。桃红的时候,鸟们依然来啄,所以洲上才会有这么多野桃树。鸟性难安,它们没有耐心把一枚桃子细细啄完,便转向下一枚,应该没有任何一只鸟,看过完全裸露的桃核。人和鸟,见过野桃桃核的美丽,不多,可是即便如此,没有一颗桃核是随便的、将就的,我打开的七枚,每一枚都美得让人窒息。 这样孤独的美,需要吗?值得吗? 我去年冬天回乡,村里正在放露天电影,寒风搜刮着广场,除了放映员自己,偌大的场地上,没有一个观众。洗漱过,我出门散步时,影片结束了,正在放演员表。 "没人看,您可以早点走,一定要放到最后吗?" "那可不行,我不能骗人。" 又有一次,我和老李出差,他脱光衣服去洗澡时,电话来了。我把手机递给他,他没接,出来穿好衣服,坐端正了,这才打了过去。我惊讶极了。 "他是看不到,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光着身子的,这不恭敬。" 一个听来的事情:地震后,津子被埋在地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照着破碎的镜子,把自己尽力化妆得好看一些。她的遗体,依然保持着微笑。她的男友告诉过她,她笑的时候最美。 不被看到,接受不了鲜花和掌声,却绝不潦草,绝不降低底线,是一个人内心的法度,是对自己生命的敬畏。都说自知难,但是,人最骗不了的正是自己,竭尽全力了吗?做到最好了吗?今天你浪费时间了吗?做了亏心事吗?你自己一定知道。 坐在寂静里,雕刻时间,刻雕自己生命纹理,任市声喧哗,任风潮迭变,做一个美丽的桃核。哪怕生前没人看到,哪怕死后无人知晓,你必定无悔:我没有放纵自己,我已竭尽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