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清堂门口哭的时候,丁霸槽在村部里也哭,他说他得罪谁了,连残废的引生都欺负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惩治我。君亭没有理他,等他哭闹得没劲了,才说:“哭完了没?”丁霸槽说:“完了。”君亭说:“那我现在给你说!”君亭说街上出现小字报那只是个爆发点,其实近来群众到两委会反映万宝酒楼的人多了,而且惊动了乡政府。并说群众之所以对万宝酒楼有意见,不是指万宝酒楼,是针对马大中的,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两委会是支持的,但马大中把那么多女子介绍出去从事不良职业,就坏了清风街风气,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风街了。夏雨一直没言语,听到这里,说:“你的意思,是对我的对象有看法了?”君亭说:“群众是有看法。我说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护。”夏雨说:“有啥证据说介绍出去的人都是卖淫了?”君亭说:“有啥证据她们出去不是从事卖淫?”夏雨说:“这话就不说了,说了伤和气。我要问的是,马大中可以不在万宝酒楼长住,但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住?陈星可以承包果园,又办鞋铺,马大中不是特务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条法哪一条律给人家说?”君亭倒生气了,说:“我是把群众意见集中起来告诉你们的,你们要是不听就不听吧。以后出什么事了,也不要来找两委会。现在清风街荒芜的地不下二十亩,二叔为了地和我闹得红脖子涨脸,长年都住在七里沟,一方是为一分一厘地下力出汗,一方却把几十亩地荒着不种,再发展下去这责任我就担不起了!”夏雨说:“责任让万宝酒楼担当?土地收拢不住人了,为啥土地就收拢不住人了,这都是万宝酒楼的事吗?如果没这个酒楼,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个市场,也恐怕清风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个农贸市场,可你却就不容个万宝酒楼?”君亭竟然没了话,停了一会儿,就又笑了,说:“没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说:“君亭哥的话我听明白了,万宝酒楼你是支持的,你反对的是马大中。马大中的事我来处理,清风街是清风街人的,清风街就听两委会;他马大中要在清风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码万宝酒楼上没他的地方!至于君亭哥的难处,我能不理解?说一声不该说的话,君亭哥,你听不听?”君亭说:“丁霸槽有头脑,你说。”丁霸槽说:“村里荒了那么多地,可以统收起来么!”君亭说:“收起来谁种?”丁霸槽说:“你要肯承包给我,我种!”君亭看着丁霸槽,却说:“你要种?你要种那两委会得研究研究。”
君亭找丁霸槽和夏雨谈话,注定了是谈不出个结果的。但君亭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马大中知道自己处境难了,就让顺娃负责经营,他离开清风街回老家去住了一段日子。马大中在万宝酒楼的房间没有退,白娥就住在了那里。白娥名义上还是给顺娃跑小脚路,顺娃却啥事也不让她插手,她又在酒楼上干些服务员事体。两委会召开了三次会,决定把荒芜的土地收回来,并让丁霸槽来承包,丁霸槽却和陈星说好,到时候陈星老家的人来租种,丁霸槽就从中间白吃差价。马大中离开了清风街,三踅才站出来说那张小字报是他写的,讽刺我该尿泡尿照照,是能写出那一段文字的人吗?但他三踅没有想到,收回来的土地让丁霸槽承包了又要转租给外乡人,他便爆火烧着了碕了,一蹦三尺高地骂,并第一次到七里沟见夏天义。
三踅来给夏天义拿着一包卷烟的,往夏天义面前一放,我的鼻子里就哼了一声,转身要去抬石头。夏天义喊我把草棚里那半瓶烧酒拿出来给三踅喝,我没吱声,夏天义就骂我逞什么能呀,凭你这样是搅屎棍呀?三踅说:“你是说我哩么!”夏天义说:“你还知道你是搅屎棍呀!”三踅没有恼,反倒赖着脸笑,说:“清风街没了你当主任,没有个搅屎棍能行吗?这回我就要叫丁霸槽当不成个地主,天义叔你得支持我!”夏天义说:“你反对丁霸槽承包,我也反对丁霸槽承包,农民么,弄得穷的穷富的富,差距拉大了,清风街能有安生日子?可我不会支持你去承包的!我这次写了告状信,真的是写了,我想的是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却不够种,与其收起来不如重新分地,使每一寸地都不闲,使每一个人也都不闲。你要愿意了就在我的告状信上签名,你要不愿意了,你把你的卷烟拿上,另外去告你的状。”三踅说:“你要重新分地?我第一个就反对,我爹我娘死了,我还种着他们的地,要重新划分,那我就吃亏了!”夏天义说:“你吃亏了,那些娶了媳妇生了娃娃的人家没有地种就不吃亏?”三踅站起来就走了。走过了那一片已栽了葱的地边,顺手拔了一捆。哑巴要去夺,夏天义说:“三踅,那葱我早晨才喷了些农药,吃时你得洗干净啊!”
天还是冷,冷得满空里飞刀刃子。但那棵麦子竟然结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天神,这是麦穗子么!我和哑巴害怕风把它吹倒,就找了三个树棍儿做支撑。旁边树上的鸟巢里,它们一家三口,都趴在巢边朝我们看,叽叽喳喳说话。我说:“冬天里麦子结这么大长穗,没见过吧?”鸟说:“没见过!”我听得出鸟是这么说的。我说:“没见过的事多着哩!”就把牙子?狠劲挖到岸边的一个多年前就被砍伐的树桩上,牙子?扎在树桩上,?把翘得高高的,我想,明日可能还有奇迹,这?把能发出芽的。但这?把到底没有发出芽来,惹得一家三口的鸟把白花花的稀粪屙在?把上。
麦子结了穗子,夏天义他还没有看到。他已经是连着几天没来七里沟了,而是在东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里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里起土掏取盖房用的细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书正那样,在地里修了公共厕所的,或者老坟地以前平了现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积。又将谁家在分地后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两年不归的,和谁家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一一统计。然后他拿着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换意见,要夏天智修改他写成的状子。夏天智看罢了,竟庄严了,认为这不是告状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议,就让四婶做饭,当然是四菜一汤,桌上还摆了那盘木鸡,说是给二哥补一补身子,也为二哥庆贺。兄弟俩吃毕,擦了桌子,夏天义说:“咱起草个建议吧,你说,我来写!”写了一页,有一句话没说妥,揉了又写,又写还是有两个字写错了,涂了墨疙瘩,撕了再写。四婶在旁边看着,说:“爷呀,纸就这样糟踏?”夏天智说:“这可是大事。”四婶说:“给皇帝写折子呀?!”到院子里用小石磨磨辣子。这一家人都是辣子虫,一天没一顿捞干面不行,捞了干面不调辣子不行。书正的媳妇来借笸篮了,为了能借到笸篮好话就特别多,问四婶的身子骨可强,问四叔的胃口可旺,问白雪,又问娃娃,再是树呀花的,猫呀狗的,她都要问个安的。夏天智就写不下去了,出来训斥四婶。四婶赶紧打发书正的媳妇走,二返身进屋抱了白雪怀里的孩子,说:“咱都出去转呀,你爷办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爷就该又骂了!”出了院门,还在门外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