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鲍曼在睡眠中辗转不安。他没醒过来,也没做梦,却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有什么东西象森林中的晨雾一般侵入他的思想。他只是朦胧中有所感觉,因为全面理解的冲击会毁掉他,正好象此刻在四壁之外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在造物者不带感情的考察下,鲍曼既不抱有希望,也不感到惧怕;一切情感都已被滤干净了。
他似乎是在自由的空间中飘浮,在他四面八方无限伸展着黑色线条组成的几何方格图形,线条上移动着小的光点——有的移动缓慢,有的快得使人眼花缭乱。
这种形象或者幻觉只持续了片刻。接着,晶体状的平面和格线,以及那些互相交错移动的光点的构图,都很快消失;而大卫·鲍曼也随着进入一种没人经历过的意识领域。
开始时,似乎时间在倒流。甚至这种奇迹他也准备接受,但他马上意识到,实际情况还要微妙得多。
记忆的源泉疏通了;在受到操纵的情况下,他重又经历自己的过去。旅馆套间——宇宙舱——红太阳的燃烧景色——银河的明亮核心——他重新回返宇宙时所通过的大门。不仅是形象,还有他的一切感觉印象,当时的一切情感都在倒流着,而且越流越快。他的一生好象一架磁带录音机,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倒着重放一遍。
现在他又一次回到“发现号”上,土星的光环横亘在天际。
再往前,他又重新同哈尔进行那最后一次对话;他看着弗兰克·普尔离开去执行他最后一次任务;又一次听到地球的声音,向他保证一切都顺利。
甚至就在他重新经历这些事件时,他也知道一切的确是顺利的。时间在沿着时间的长廊倒退回去,正在被洗掉头脑中的知识的经验,被送回童年。当然,什么也没有丢失;他一生中每一刻所经历的,正在被安全地储存下来。一个大卫·鲍曼停止存在的时候,另一个大卫·鲍曼正在得到永生。
越来越快地,他重新度过已经遗忘的岁月,回到了更为简单的世界。他曾经喜爱过的、后来以为已经毫无印象的面孔,又在他眼前呈现出甜蜜的笑容。他高兴地以微笑作答,并不感到任何痛苦。
现在,那一个劲儿的倒退终于放慢速度;记忆的源泉已近于干涸。时间流动得越来越缓慢,渐渐趋向停滞——好象运动中的钟摆,摇到弧线的极限,一时似乎完全停顿,然后又开始新的振幅。
完全停顿的一刹那终于过去;钟摆向反方向摆过去。离开地球两万光年的一颗双星上,飘浮在火焰中的一间空室里,一个婴儿睁开了双眼,开始呱呱啼哭。
后来,婴儿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单独一个人了。
一个闪光的可怕长方形在空气中形成。长方形凝固成晶体板块,由透明转变成浸透着乳白色的寒光。轮廓不清、时隐时现的影像在晶体板块的表面和深处游动。影像聚合成条条光柱和阴影,又复交叉成车轮条辐状,向四面放射,并开始旋转,其速度和这时充斥着整个宇宙的颤动节奏一致。
这种奇观当然会吸引任何儿童——或者任何人猿。但正如三百万年前那样,它只是力量的外在表现,不那么容易被清楚地了解。它只是个扰乱感官的玩具,而其真正作用则发生在思想深处。
婴儿用比人类更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盯着晶体板块的深处,看到了——虽然还不理解——其背后的奥妙。婴儿知道他已回到老家,这儿就是他自己的种族和许多其他种族的起源;然而,他敢知道他不能停留。再一转眼,他又要投生,但不同于任何过去的出生。
时刻已经到来;发光的形象不再反映晶体的内在秘密。形象一消失,那屏障的四壁也渐渐消失在“不存在”中,它们本来就是短暂地来自“不存在”的。天空中只剩下了那颗红太阳。
被遗忘的宇宙舱上的金属和塑料,还有被自称为大卫·鲍曼那个实体所穿过的衣服,顿时都烧成灰烬。同地球的最后联系已经完结,都已溶解成原来构成它们的原子。
然而,婴儿对这一切都几乎未加注意,他在一心适应他新环境中的舒适红光、他还短暂地需要这种物质的外壳来集中他的力量。他的不坏躯体乃是他当时心目中自身的形象;不管他有多大力量,他知道自己还不过是个婴儿。在他决定采取一种新的形式、超脱出必要的物质之前,他还将继续是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