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3)
时间:2012-07-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徐志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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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要实现我们真纯的个性,决不是仅仅在外表的行为上务为新奇务为怪僻——这是变性不是个性——真纯的个性是心灵的权力能够统制与调和身体,理智、情感、精神,种种造成人格的机能以后自然流露的状态,在内不受外物的障碍,像分光镜似的灵敏,不论是地下的泥砂,不论是远在万万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对准,就能分出他光浪的特性;一次经验便是一次发明,因为是新的结合,新的变化。有了这样的内心生活,发之于外,当然能超于人为的条例而能与更深奥却更实在的自然规律相呼应,当然能实现一种特异的品与格,当然能在这大自然的系统里尽他特异的贡献,证明他自身的价值。
懂了物各尽其性的意义再来观察宇宙的事物,实在没有一件东西不是美的,一叶一花是美的不必说,就是毒性的虫,比如蝎子,比如蚂蚁,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却是最辜负的,最使人失望的,因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弃,非但不能尽性,而且到底总是糟蹋了原来可以为美可以为善的本质。
惭愧呀,人!好好一张可以做好文章的题目,却被你写做一篇一窍不通的滥调;好好一个画题,好好一张帆布,好好的颜色,都被你涂成奇丑不堪的滥画;好好的雕刀与花岗石,却被你斫成荒谬恶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灵性可以超脱物质与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却被你糟蹋亵渎成了一种丑陋庸俗卑鄙龌龊的废物!
生活是艺术。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的运用我们现成的材料,实现我们理想的作品;怎样的可以像密仡郎其罗一样,取到了一大块矿山里初开出来的白石,一眼望过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像,已经整个的嵌稳着,以后只要下打开石子把他不受损伤的取了出来的工夫就是。所以我们再也不要抱怨环境不好不适宜,阻碍我们自由的发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适宜,不能奖励我们自由的发展。发展或是压灭,自由或是奴从,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无格——一切都在我们自己,全看我们在青年时期有否生命的觉悟,能否培养与保持心灵的自由,能否自觉的努力,能否把生活当作艺术,一笔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复的说明真消息、真意义、真教育决非人口或书本子可以宣传的,只有集中了我们的灵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体,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体验,审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与价值与他的神圣。
因为思想与意念,都起于心灵与外象的接触:创造是活动与变化的结果。真纯的思想是一种想象的实在,有他自身的品格与美,是心灵境界的彩虹,是活着的胎儿。但我们同时有智力的活动,感动于内的往往有表现于外的倾向——大画家米莱氏说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现,而且自然的会寻出最强有力的方法来表现——结果无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见的文字或是有声可闻的语言,但文字语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们原来的意念,他的价值也止于凭借符号的外形,暗示他们所代表的当时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无非是我们心灵的照海灯偶然照到实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岛一屿。文字语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们运用驾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现很难得是勉强可以满足的。我们随便翻开哪一本书,随便听人讲话,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文字障,与语言习惯障,所以既然我们自己用语言文字来表现内心的现象已经至多不过勉强的适用,我们如何可以期望满心只是文字障与语言习惯障的他人,能从呆板的符号里领悟到我们一时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禅宗一派,以不言传道,是很可寻味的——达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脱文字障直接明心见道的工夫。现在的所谓教育尤其是离本更远,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经了几度的转换,无意识的传授,只能变成死的训条——穆勒约翰说的“Dead 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个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价值,对于人生少有影响不用说,就是认为灌输知识的方法,照现有的教育看来,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机械性。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字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他。我们只能想法使他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语言习惯障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象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丰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学,我们看了他的榜样术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词的工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
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惊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工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原刊《落叶》,北新书局1926年6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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