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才在县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回来后,在人们眼里,他就成了一个废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话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原本,春才编的红炕席是供不应求的,外村来预订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编的席。就因为出了这么一件事,人们都害怕犯了忌讳,春才编的红炕席也没人要了。
这事传得很远,在颍河镇的集市上,过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价钱卖出。现在,席仍是春才编的席,卖席的却不敢打春才的旗号了。凡卖席的,都说是马集的。马集也是个编席村。
民间的传言是很厉害的。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的防范?倘或是含在潜意识里的畏惧?畏惧什么呢?说起来,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啊,一张席,本来是物质的东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层面上,就两说了。
此后,春才再去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们都离他远远的,也没人跟他打俏皮,说什么荤话了。人还是那个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无梁村最好的手艺人。可是,就因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变了。在人们的眼里,春才已不是过去那个春才了。
有一段时间,许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后,春才是怎样尿的。这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疑。一村人,不客气地说(包括我在内)谁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样……那时候,春才只要一出门,就有很多人找种种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个”。那时村街上只有一个厕所,厕所旁总是站着很多人……这真是邪门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哪怕是前后脚跟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终于,有一天,村里钟声敲响了。老姑父站在场院里,黑风着脸,大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话说前头。无论你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这话……散会!——这个会,开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没说,可谁都知道,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来,公开的场合,没人敢议论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着人、背过脸的时候,一句歇后语就此诞生了。这是无梁人的幽默。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杂,你说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样下地干活,照常在庄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里照样去芦苇荡里割苇子,照样编席……只是没有一句话。除了娘的声音,周围也没有话。村里人见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氛围是很压抑人的。
在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村子里总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围着村庄一圈一圈地转悠。那脚步声一踏一踏的,在无梁村的夜空中回荡着,尔后一步步走向苇荡……不久,人们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说来,无梁村人还算是善良的。他们怕春才寻短见,就报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记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了许多个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他的怪异常常让我惊诧。
那时的田野,总是流动着很黑很浓的夜气,那夜气就像是流动的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在浓密的夜气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脚步声浑厚而缥缈,就像是撕开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护着他,那夜气就是他的衣裳,他穿着夜气蹚过田野,显得很从容,很洒脱。脚下的草时常挂着他的脚,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样子,软软地铺在他脚下,蒺藜草,马屎菜,格巴皮,小虫窝蛋……给了他弹性的呵护。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灿烂,一勺一勺地亮着。他会突然小跑一阵,就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尔后,他一阵急走,一阵慢走,越过田埂,走向苇荡,最终停留在望月潭的边上,就那么默默地站着。潭里印着一弯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荡着,他望着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这时候,他是很想成为一条鱼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为一条鱼,会多么幸福。有时候,他会抓起一个大坷垃仍在水里,听水的响声,也像是在试水的深浅。那响声在暗夜里瓮瓮的,显得很闷,在月光下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尔后他伸出两手,做一个“大”字,像是要纵身一跳的样子……当我一次次把血气提到喉咙眼里,刚要大声喊叫的时候,他却扭回头来,拨开芦苇丛,顺着蜿蜒的小路又走回来了……他最终也没有变成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