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坐地道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晕!——”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着走。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那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可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绕着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