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了!美极了!温都姑娘!”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头。
玛力听老马一夸奖,两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扬脑袋,唏的一笑,一溜烟似的跑了。
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笑了老半天,马先生慢慢的往楼下走,打算送她们到车站。下了楼,她们母女正在门口儿等汽车。头一样东西到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大王八”。他咬着牙,梗着脖子,把脸都憋红了,还好,没笑出来。
“再见,马先生!”母女一齐说。温都太太还找补了一句:“好好的,别淘气!出去的时候,千万把后门锁好!”汽车来了,拿破仑第一个蹿进去了。
马老先生哼哧着说了声“再见!好好的歇几天!”汽车走了,他关上门又笑开了。
笑得有点儿筋乏力尽了,马先生到后院去浇了一回花儿。一个多礼拜没下雨,花叶儿,特别是桂竹香的,有点发黄。他轻轻的把黄透了的全掐下来,就手来把玫瑰放的冗条子也打了打。响晴的蓝天,一点风儿没有,远处的车声,一劲儿响。马先生看着一朵玫瑰花,听着远处的车响,心里说不上来的有点难过!勉强想着玛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来了!抬头看了看蓝天,亮,远,无限的远,还有点惨淡!“几时才能回国呢?”他自己问自己:“就这么死在伦敦吗?不!不!等马威毕业就回国!把哥哥的灵运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坟去看看,可是一个人又懒得去。看着蓝天,心由空中飞到哥哥的坟上去了。那块灰色的石碑,那个散落的花圈,连那个小胖老太太,全活现在眼前了!“哎!活着有什么意味!”马先生轻轻摇着头念叨:“石碑?连石碑再待几年也得坏了!世界上没有长生的东西,有些洋鬼子说,连太阳将来就是要死的!……可是活着,说回来了!也不错!……那自然看怎样活着,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禄,妻妾一群,儿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着了!……”
马先生一向是由消极想到积极,而后由积极而中庸,那就是说,好歹活着吧!混吧!混过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点没哼哼出几句西皮快板来。这种好歹活着,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自然老马不会想到这里。
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高明主意来,赌气子不想了。回到书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烟。本想坐下念点书,向来没念书的习惯,一拿书本就觉得怪可笑的,算了吧。“到楼下瞧瞧去,各处的门都得关好了!”他对自己说:“什么话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经心,还成!”
温都太太并没把屋子全锁上,因为怕是万一失了火,门锁着不好办。马先生看了看客厅,然后由楼梯下去,到厨房连温都太太的卧室都看了一个过儿。向来没进过她的屋里去,这次进去,心里还是有点发虚,提手蹑脚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见,虽然明知屋里没有人。进去之后,闻着屋里淡淡的香粉味,心里又不由的一阵发酸。他站在镜子前边,呆呆的立着,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动。要想温都寡妇,又不愿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觉的出来了,心里迷迷糊糊的,好象吃过午饭睡觉做的那种梦,似乎是想着点什么东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点脚步声儿没有,他到了玛力卧房的门口。门儿开着,正看见她的小铁床。床前跪着个人,头在床上,脖子一动一动的好象是低声的哭呢。
马威!
老马先生一时僵在那块儿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会儿,然后不禁不由的低声叫了声:“马威!”
马威猛孤丁的站起来:脸上由耳朵根红起一直红到脑门儿。
父子站在那里,谁也没说什么。马威低着头把泪擦干,马老先生抹着小胡子,手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