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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 十四(2)

时间:2012-07-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来说的不是馒头铺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吴摩西松了口气。对于人跑,吴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过去,吴摩西咋想就咋说,现在就不一样了。吴摩西唉声叹气:
  “叔,心是乱的,想不出一条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姜:
  “媳妇被人拐跑了,不能没个说法。”
  吴摩西:
  “您老要啥说法?”
  老姜:
  “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银饰铺。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们兄弟俩可要动手了。”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这个弯吴摩西倒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指的就是姜龙姜狗了。老姜:
  “不是图老高的东西,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原来事里事外,还藏着这么一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
  “四天了,不见你言语。他们哥俩儿说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动手,可别怪俺老姜家抄了你的后路。”
  吴摩西低下头在想。老姜: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句话。”
  吴摩西抬起头:
  “啥话?”
  老姜用手里的拐棍,四处指了指馒头铺: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个馒头铺;但不能为了一个馒头铺,就不找人,那样也惹人笑话。”
  在这一点上,惹人笑话吴摩西早料到了。但吴摩西自有吴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装聋作哑。老姜:
  “我还有句话。”
  吴摩西:
  “啥?”
  老姜:
  “你上回说的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这层道理,又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上午刚走,下午,吴香香她爹,吴家庄老吴又来了。说起来老吴也是吴摩西的老丈人;但吴香香已经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吴在家里像吴摩西一样,一直被老婆压着;现在见了吴摩西,倒摆出老丈人的款儿来,虽然说话有几分气馁:
  “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说的还是人跑的事。吴摩西以不变应万变,仍做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老吴尊称他为“巧玲她叔”,他在对老吴的称呼上,也不好马上改口:
  “爹,心是乱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吴:
  “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儿撂在这儿,叫啥事呢?”
  吴摩西:
  “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们跑得快,没出人命;这次要找着,就得出了。”
  吴摩西以为这么说会吓着老吴,谁知老吴叹息一声:
  “那也算个结果呀。人丢了不找,大家都没脸;赖着脸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应呀。”
  吴摩西:
  “谁?”
  老吴:
  “我老婆。她说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拼命。”
  又说:
  “她也看出来了,人丢了不找,你是想守着馒头铺,另再找人。”
  吴摩西倒有些慌乱:
  “爹,我从没这么想过。”
  老吴看他一眼,摇摇手:
  “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过;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告你一声。”
  又说:
  “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过来,不也得出人命吗?”
  吴摩西又愣在那里。女儿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儿,却要找女婿拼命;这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吴香香在的时候,吴香香都敢打吴摩西;吴香香她娘,又比吴香香泼上十倍;她跟吴摩西闹起来,吴摩西倒也不怕;只是一场风波,就变成了另一场风波。在头一场风波中,吴摩西还受着委屈;如演变成另一场风波,这风波就是吴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装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吴摩西又有些犯愁:
  “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办呢?”
  老吴:
  “这你不用发愁,我早想好了,待会儿就把她带到吴家庄。”
  巧玲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瞪了老吴一眼,梗着脖子说:
  “我不去吴家庄。”
  老吴想了想,又说:
  “要不把你送到你爷爷那儿?”
  巧玲的爷爷那儿,就是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巧玲又梗着脖子:
  “我不去弹花铺。”
  吴摩西对老吴摊着手:
  “这就不好办了。我一走,孩子没去处。”
  巧玲对吴摩西说:
  “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吴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姜家准备砸老高“起文堂”银饰铺这天,吴摩西带上行李和盘缠,将门户锁好,拉着巧玲,出门寻找吴香香。因心里盘算着假找,吴摩西出门并没走远;带着巧玲,来到百里外的新乡,在城东关一个鸡毛店住下;准备在这里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说去了新乡、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满世界寻了个遍,没有找到老高和吴香香,给大家一个说法,接着再做自己的馒头生意。出门时,把老詹的图纸也带上了,想等闲的时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后,把这座教堂彻底搭起来。
  新乡东关这个鸡毛店,在汽车站旁边,有五间客房;每个客房里有一个大通铺;一个大通铺能睡十几个人。吴摩西与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门口的屋子,后来最里边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里边。里边的屋子靠灶火,夜里炕不凉。白天两人也不出门,偶尔出门,就在店门口转转,大不了转到汽车站,让巧玲看看汽车。汽车有一个大鼻子,“呜”地叫一声,拉着几十个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这个鸡毛店虽铺面不大,但院子、房间还干净。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黄叶。店里给客人开伙,虽说又赚了客人的伙食钱,但也给客人提供了方便;吃着上一顿,报出下一顿想吃什么,伙计下一顿给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窝头,分别是在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吴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烩面。要面不要饭菜,一是图个省钱;二是一大碗面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饿;三是烩面有汤有水,吃到肚子里熨帖。吃起羊肉烩面,吴摩西想起自己小时候,为看罗长礼喊丧,丢了家里一只羊,夜里躲到打谷场睡觉,碰到剃头匠老裴,老裴带他到镇上,敲开饭铺老孙的门,吃的就是羊肉烩面。那时吴摩西还叫杨百顺。在鸡毛店吃起烩面,吴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头匠老裴。多年不见,也不知老裴怎么样了。鸡毛店人来人往,来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顶多住两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庞,是个斗鸡眼,看吴摩西爷俩在店里天长日久地住了下来,整天又不干什么,不知他们的来路;鸡毛店的店钱是一天一结,且是早起早结,吴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钱,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叫老尤。老尤来自开封,长个猢狲嘴,哑嗓子,三十来岁,每天就在汽车站旁边做买卖;白天出去摆摊,晚上回老庞的店里住,已住了一个来月。一个月能在一个地方卖老鼠药,看来新乡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里一间屋,三天下来就熟了。白天,吴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车站看汽车。有时也到老尤的地摊前,看他卖老鼠药。一袋袋老鼠药,用草纸包着,码了一地。巧玲对老鼠药不感兴趣,爱看老鼠药前边,摆着的二十来个干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里边填些稻草破布撑起来的,证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药毒死的。巧玲还拾起一根草棍,拨弄这些大老鼠;拨它们也不见动,巧玲咯咯笑了。过去巧玲胆小,带她到新乡,她胆子倒练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问老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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